唐军到达归燕城后，并不着急攻城，而是在薛昭的指挥下细致地在城外于飞山下扎好了营，以一道深深的壕沟将众多营帐护在当中。

　　薛昭不指望数万人的大军到处不会惊动敌人，所以耶律敦几乎是在唐军抵达的同时就从斥候口中得到了消息。上一次颖阳城之战，他后来冷静下来想想，深觉可能是自己有些轻敌冲动，这才让桑千秋从他手中讨了个便宜，还顺带着好好出了一次风头。他越想越心有不甘，憋了一肚子火气，就等一个机会来打败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郎，既为自己正名，也狠狠杀一杀唐国的威风。而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唐军却按兵不动了，摆出了一副要在城外长久驻扎的架势。

　　“这薛蛮子又在耍什么花招？”领着副将谋士一干人等登上城楼往于飞山方向张望了一番，耶律敦皱紧了眉头问身边的人。

　　早几个月在颖阳城劝说过耶律敦的幕僚又站了出来：“大将军，薛蛮子久经沙场，尤其擅长同我们这些北方国家对阵，以属下之见，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静观其变。左右我们守着南下的运粮要道，不怕国中军粮运送不及，他们要打还是要拖，我们都能奉陪。”

　　“大将军，淳于昆说的有理，还望您三思啊！”一旁的两名副将附和道。

　　耶律敦总算肯分神看一眼身侧垂手而立的幕僚淳于昆了，见他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忍不住斥道：“你怎么这副形容？为本将出谋划策就这么令淳于先生为难？”淳于昆很识相地没有顶撞他，只是把头埋得更低，其他人摸不准耶律敦这到底是生气了还是没有，一个个低眉顺眼站在那儿，不敢出声。

　　“瞧瞧你们一个两个的，平日里粗声大气，谁都不放在眼里，怎么，区区一个唐国的女郎，年不过十七就让你们如此忌惮？你们哪个不比她年长，怕她做甚？”耶律敦说着，一拍女墙，震得灰土扑簌簌往下直落，“他们唐军不是按兵不动么？真巧，本将占据天时地利人和，也不想轻易动手。去，高挂免战牌，想耗我们就陪他们耗下去！”

　　说罢，他一掀袍子扭头就噔噔噔下了城墙，留将官们在城上面面相觑。半晌，副将高裂石叹了口气，吩咐一旁的士兵：“去照大将军的话做，记住，任凭唐军如何挑衅，都不要回应。”

　　抬手拍了拍那士兵的肩，他带头朝着耶律敦远去的背影追了过去。耶律敦一下城楼就放慢了脚步，双手负在身后一面缓缓前行，一面想着心事。他和金豹不同，他深谙笼络人心之法，惯常和心腹副将高裂石一唱一和，倒是将麾下将士们治得服服帖帖，这一点令阿史那枭都自叹弗如。

　　高裂石追上了有意等他带人跟上来的耶律敦，叫了一声“大将军”。耶律敦脚步未停，微侧了头问：“吩咐过了？”见高裂石点头，他又道：“我原本以为，江渠关能多拖住唐军一时半刻，没想到啊没想到，樊威英雄一世，竟栽在了自己的女儿手中！”

　　“只可惜了樊似玉不是桑千秋，否则我们也——”

　　“某倒是不信，天下有女子不会感情用事！去查，看看这桑大将军有什么弱点，我们只需要将之握在手中，就不怕她不服！”

　　“他们既然可以策反樊似玉，那我们就一定有办法同样也把桑千秋撬过来。”

　　高裂石一脸为难：“话虽如此，可是据末将所知，那桑氏在唐国身居高位，以她的贵重身份，恐怕我们难以用金钱名利打动。”

　　“那——倘若是人呢？”淳于昆突然插话，“某听说唐军中有一个叫蘭月的小将，和她感情非常不一般。”

　　“对对对，此人末将也有所耳闻！更有消息说，那樊似玉之所以心甘情愿将江渠关双手奉上的原因也正是为了得到他的青睐，不过这结果嘛，着实有些耐人寻味。”高裂石来了兴致，向前一步凑到了耶律敦身边，笑得十分神秘。

　　“哦？怎么说？”耶律敦心中一动。

　　“樊似玉一厢情愿，还逼死了自己的父兄，可人家蘭月，啧啧，”高裂石忍不住咂了咂嘴，“连正眼看她都不曾，大将军你说说，这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么？”

　　“你啊，多看看书没坏处！”耶律敦哈哈大笑，用力按了一下这得力干将的肩膀，心情极佳地迈开了步伐往城守府走去。

　　他本来还在想是否要派人冒险去一趟安京城，拿捏住千秋的母亲和兄长，迫使她向自己屈服，现在看来，何必舍近求远，若有蘭月在手，莫说桑千秋，就连已经降唐的樊似玉都能主动投诚。桑千秋和樊似玉二人虽然都是女将，但是论起能力，契月国中恐怕难得能与她们比肩的战将。况且，千秋还顶了个天机门弟子的威风名头，而在当世，民间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得天机门弟子者得天下”，就冲着这一句话，哪个有野心有抱负的人君能不趋之若鹜？

　　“那蘭月现在何处？可有跟这一路唐军一同前来？”耶律敦问高裂石。

　　高裂石摇头：“不曾。斥候探得这次来的唐军领兵的是薛昭，桑千秋作为他的副将，另有女将程好，还有我契月的一员降将萧陇，并不见旁的陌生面孔。”

　　“淳于先生，你怎么看？”耶律敦难得想起来问一问淳于昆的看法，这令他大感惊讶，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高裂石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才回神，连声道歉。耶律敦挥挥手示意他快说，淳于昆小心地看了一眼他，确定耶律敦没有生气之后才道：“属下亦有听闻，这蘭月不仅长得一表人才，在战场之上也十分骁勇。这样的良将罕如明珠，薛昭必然不舍得置之于暗室，久而生尘。”

　　“既然薛昭有意栽培他，那么——”

　　“天牧关！”不待淳于昆说完，耶律敦和高裂石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说道。

　　“正是，”淳于昆颔首，“薛昭从不打无准备之仗，敢派一员名不见经传的小将带兵挑战可汗，那么肯定是认为此人必有一战之力。退一步讲，即使蘭月不敌可汗，带兵回撤，也能与薛昭的队伍汇合，两军合力来攻我归燕城。”

　　“薛蛮子真是好算计！”耶律敦冷笑，“这是打算借我们的力帮他磨练继承者吧？倒是便宜了他了！”

　　双方没有开战的日子里，薛昭和千秋并没有闲着，两人拉着归无熬了一宿，终于将龙门双阵的阵图定了下来，并立刻投入了紧张的排演之中。薛昭和千秋治下的军营，严密如铁桶一般，营中如此大阵仗地演练军阵，归燕城中竟没有得到半点风声。耶律敦只当薛昭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听从淳于昆的建议闭门不出，免战高挂，暗地里派出众多探子各方侦察，一时间繁杂的信件雪片一样从四面八方飞来，都被呈上了他的桌案。

　　第二十日清早。

　　天牧关那边果然传来消息，蘭月率一支骑兵从天而降，像在故意逗弄阿史那枭似的，每天三次佯装攻城，还专门挑选天牧关守城士兵用饭的时间，一有反抗就立刻撤退。而归燕城这边，唐军久不见异动，耶律敦心中疑窦渐生。

　　这一天一大早，耶律敦刚刚洗漱完毕，就有士兵急急忙忙来通报，说唐军有动静了，薛昭亲自率一队士兵出了军营，现在已到城下。

　　“终于来了，某还当他真的打算做一辈子山中野兔，只敢在地洞之间探头探脑！”将巾栉往桌上一甩，耶律敦重重哼了一声，抓过一旁的衣袍往身上一裹，披挂整齐，紧了紧腰带，抱起兜鍪阔步往外走去。

　　高裂石等人已经在门前等候，一行人快速赶往城墙方向。耶律敦堪堪在女墙之后站定，还没有瞧清楚城下的人，就听耳中响起一声利器破空之声，然后城墙外悬挂的免战牌发出了清脆的碎裂声。城下唐军中传来了一阵阵喝彩：“大总管好箭法！”

　　不用看，耶律敦心里如明镜一般——薛昭一箭射穿了，更可能是射裂了他先前命人挂起的免战牌，这就是赤裸裸的挑衅了，他窝火了多日，经薛昭这么一激，顿时满腔怒火再也压抑不住，大吼一声“出城迎敌”，提了刀就怒气冲冲下了城楼，飞身上马。

　　他正要点了人出城，高裂石追了过来，口中喊道：“大将军！末将请与薛昭一战！”

　　耶律敦勒马回头，认真看了他一眼：“薛昭成名已久，鲜有敌手，你可有把握？”

　　“裂石不才，愿为大将军先锋！”

　　“好好好！”耶律敦连说三个“好”字，叮嘱道，“薛昭老奸巨猾，万不可大意！”

　　“得令！”

　　城门向两边缓慢开启，一缕晨光从门缝中透出，照亮了光线昏暗的门洞。

　　晨光中，一匹神骏白马昂首而立，马上的将军金甲白袍，手提画戟，背负长弓，烨然如神人。

　　“薛昭！”

　　高裂石呼喝一声，策马过了护城河，在薛昭对面停了下来。

　　薛昭将戟一摆，问道：“阁下何人？”

　　“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高名裂石，尔到了阎罗殿前，可别报错了仇人！”

　　“呵，高将军好大的口气，果然是耶律大将军的爱将！”薛昭话音未落，对面高裂石已经挥舞铁槊，拍马攻了过来。

　　薛昭目光一凛，横戟迎上。铁槊挟着风声砸下，被薛昭当空一架，狠狠砸在了画戟的杆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火星迸溅。高裂石的槊被震得几乎脱手，他的坐骑也有些惊慌地后退了几步，他腾出一只手来，好容易才控制住了那受惊的五花马。

　　可薛昭并不打算给高裂石留出喘息的时机，架开他的铁槊之后立刻翻手一戟，直刺他的肩臂。高裂石略显狼狈地一歪身子躲过一击，不料薛昭将戟尾猛地往前一送，方天画戟末端嵌着的鎏金铁球在他眼前划过一道金色的光芒，然后朝着他面部袭来。这一下如果落到实处，高裂石恐怕会被砸得脑浆迸裂，他再伏低身子已经来不及了，只得用力往下一缩脖子。薛昭的戟尾呼啸而至，高裂石脑中“嗡”地一声，眼前一黑，立时失去了知觉。

　　“救高将军！”昏过去前的一瞬，他听到有纷乱的人声这么喊着。

　　薛昭垂眼看了看栽倒马下的高裂石，冷声下令。

　　“绑！”

　　“薛昭尔敢！”

　　城门内传来一声暴怒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