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安,你与他联络上了么?”
见微生安一边拍着身上沾的麦秸草梗一边走进中军帐,阿史那枭皱着眉沉声问道。
“可汗放心,早几日前臣就已经往雁门关去了信,算算时间,想必他已经收到并有所动作了。”微生安朝他不卑不亢行了个礼,然后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他刚刚坐定,阿史那枭突然把脸一沉,将一份沾了斑斑血迹的书信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可见他用力之大。
“孤竟不知,什么时候那桑千秋居然能设计让耶律将军栽进去?依山势摆了座‘龙门双阵’?还特地捉了名我契月的士兵来送示威信?孤是不是还得夸赞她一句‘真不愧为天机门之徒’?”他越说越气,连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古吉看着脚边那封信上沾染的血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敢问可汗,送信之人现在何处?”
“呵,谁知道他有没有被唐国收买,为防万一,孤当场就把他杀了。”阿史那枭冷笑道。
古吉把他的话听在耳中,只觉脊背发凉,虽然他知道阿史那枭向来多疑暴戾,可他绝没想到面对逃出生天的下属士兵,他非但没有出面安抚以稳定军心,而是为了自己的一点疑心将其果断格杀,长此以往,必然会引起众怒,到那时,事情就无法收场了。更何况,大敌当前,军中若是生了哗变,对战事可是大大的不利。古吉想劝,一抬头却对上了坐在他对面的微生安的双眼。
微生安仍然是一张淡漠的脸,但他投来的目光里分明透着不赞同的意味。古吉偷眼瞧了瞧主位上坐着的阿史那枭,见他周身弥漫着腾腾杀气,几乎要化为实质一般,吓得他赶紧刹住了嘴。
阿史那枭并未刻意隐瞒杀掉冒死前来传信的士兵的消息,很快,军中将士们都得知了这件事,一时间竟闹得军营之中人心惶惶。这些俱是后话,暂且不提,单说阿史那枭。他正心烦气躁,不想看着微生安等人在面前晃来晃去,便将一帐将官们赶了出去,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帐中。
微生安等人恐阿史那枭突然召唤,遂都站在帐外不敢擅自离去,直到门里传来阿史那枭的怒吼让他们“快滚”,众人才纷纷散去。古吉还想跟微生安说几句话,微生安却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他在原地莫名其妙。微生安回到自己的寝帐,点着了案上的蜡烛,然后转身从衣箱隐秘的隔层里抽出了一封叠成巴掌大小的信,展开来借着微弱的烛光仔细阅读。
信上的字体风流飘逸,如果陈金台在此,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这运笔独特的书法正是出自他最信任的长史瞿南客之手,旁人谁也模仿不来。
若问瞿南客和微生安是怎么搭上关系的,这其中因缘还要从十年前说起。
十年前,瞿南客尚屈居于边城一隅的破旧窑洞之中,没有来处,不知归途,而微生安却已依附义姊微生一蕊在契月国渐渐站稳了脚跟,在官衙领了个清闲的文职,日子过得还算安稳。
某一天,微生安借着给微生王妃采买寿礼的由头出门游玩散心,一路信马由缰,竟就这么到了唐国的地界。他离家时年纪虽小,但是比起塞外碧草黄沙,他还是更眷恋家乡的水村山郭,虽然记忆中的风景已经日渐模糊,可骨子里刻着的那份乡愁无论如何都抹不去。
江南太远,他能到的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唐国代州的边城,而这一趟恰好就让他认识了瞿南客。两人的相识完全可以用一场意外来形容,而世事往往多意外。
那天恰好瞿南客去邻村的乡绅家中抄书,归来时天色已晚,路过一道山梁时天降暴雨,他匆忙跑到半山腰废弃的窑洞躲雨,昏暗中和抱有同样想法的微生安撞在了一起。两人都摔倒在地,瞿南客背在身上的书箱翻了,微生安握在手中的马缰松了,经过好一番混乱之后,两人席地相对而坐,哈哈大笑,就此相识。
雨停了之后,已是第二天清晨,瞿南客请微生安到家中小坐,微生安婉言拒绝,两人互留了住址,在山下分别,此后数年间,两人一直书信不断,但再没有见过面。直到瞿南客准备进京赶考的前一天,微生安在夜半时分敲响了瞿家窑洞的大门。
微生安这次是奉了阿史那枭的密令,悄悄潜入唐国的,他给瞿南客带来了一个消息。
“如山贤弟,你说得可是真的?契月大王子当真有意于我大唐?”瞿南客看了一眼熟睡的乳母,把微生安拉到门外,压低了声音问道。
微生安一脸严肃地点头:“正是。我这两年同阿史那枭走得近了些,故而前几日听到了一点风声。”
“这样啊,”瞿南客若有所思看了他一眼,“难为贤弟特意来告诉瞿某,可瞿某不过一介布衣,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啊?”
这二人都是少年早慧的天才人物,且他们相知经年,对方一开口,就知道他言下之意,所以微生安并未因为瞿南客这话着恼,只是微微一笑,看着他却并不说话。两人对视片刻,瞿南客笑着败下阵来:“真是拿你没办法,说吧,要为兄做什么?”
“吾兄爽快!”微生安不忘瞿南客的乳母还在睡着,轻轻一拍巴掌,“你我俱是唐人,我虽然流落契月,但也不忍助纣为虐,伙同阿史那枭转而攻打故国。契月与大唐素来友好,百姓安居乐业,然阿史那枭竟欲逆天意民心而为,再次挑起两国战争,我又岂能坐视不理?”
“我连夜来见雀兄,是想拜托你一件事,关系到两国未来,百姓安危,以及,我们自己的抱负。”
“阿史那枭命我暗中来唐国发展细作埋入唐王朝廷之中,我想请你做那个细作。”
瞿南客勾唇一笑:“你就对我的科举如此有信心?”
“吾兄乡试会试俱是头名,何愁殿试不得高中?兄长的才学到底如何,旁人不知,安又怎么不知道呢?”
“你惯会说好听的话,”瞿南客摇摇头,“我该做些什么?”
“做一切细作会做的事,不限于出卖军情。”
瞿南客听他这么说,有些犹豫:“这恐怕……”
“雀兄!你又不是真的细作,传递些什么消息不还是由你决定么!”微生安怕他反悔,急忙道。
“你莫急,我知道的。只是我在想,最后你自己打算怎么办?你做出这些事,在阿史那枭看来与背叛无异,他若是知道了,断不能容你。我只问你——你事后能否全身而退?”
微生安苦笑着摇头:“现在我也没法跟你保证什么,但是有一句话,兄长如果有机会,请帮我带给我阿姊和外甥。”
“你这倒是像在交代遗言了,”瞿南客皱起了眉头,“另外,王妃和贤王子远在契月王帐,我是大唐之臣,如何帮你传话?”
“若阿史那枭果如我所料,那么他一旦得位,第一件要做的事一定是驱逐我阿姊和阿贤。阿姊她原是大唐万重山天机门弟子,离开王帐,她必然会带着阿贤南下去寻师门。兄长只需答应我,到了哪一天你们相遇时,倘若我已经遭遇不测,请告诉他们,‘如山从未背弃你们’。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即使我被阿史那枭发现,也不会牵连到你,反而能为你添一桩功劳,让阿史那枭更加信任你。”
“兄长要做的,就是隐忍到最后,给予阿史那枭致命一击。”
“我知道了。”瞿南客郑重道。
微生安却犹有些担心:“兄长应下小弟这件事,面临着的可能就是天子之怒和万众唾弃,你……真的想好了吗?”
抬头仰望横贯夜空的灿烂星汉,瞿南客语气平淡:“你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你如此信任我,士为知己者死,我心甘情愿。何况我是为了以后数十年的和平呢?我相信你看人的眼光,你不是会被感情左右判断的人,你说阿史那贤更适合契月王的位置,那我就会帮你将他推上王位。”
“我生来就被父母兄弟之外的人嫉恨,如今不过是为了更宏伟的理想多背负一些骂名而已。以你我微渺之躯,能换来海晏河清,让少者不哭,老者有依,何乐而不为?”
“微生安替天下人谢过兄长相助共枭元恶之恩。”说着,微生安长揖到地。
“你不要这么说,是某要谢谢你,如山贤弟,”叹了口气,瞿南客扶起他,“这世上多得是苟且偷生之人,能忍辱负重者,鲜矣。故国亏欠你良多,契月也待你苛刻,但你仍然怀有善念,南客何其幸运,能得一益友如你。”
两人坐在青石上促膝长谈,一直到星河渐落,东天微明。
微生安起身告辞,瞿南客没有送他,只是站在山路旁,望着他骑着马慢慢消失在和缓缓升起的朝阳相反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他才转身回到了窑洞中。
那一别就是七八年光景,瞿南客中了探花,埋葬乳母,代州任职,一路稳扎稳打,没什么太大波折,微生安则在阿史那枭手下如履薄冰,后来又和微生王妃母子二人反目成仇,一步步艰难地爬到了如今的位置,这一对知己再也没有机会相见,只在阿史那枭的监视下瞒着陈金台悄悄传递着军情。
这是两人定下“枭元恶”之约后,头一次私自通信,如果不出意外,这也将是他们最后一次通信。
“硕鼠出洞,万事俱备。”
蜡烛的火苗突然一明,将整座帐篷照亮,片刻后又重新归于晦暗。拂去桌上落的灰烬,用脚碾了一碾,确认再也没人能看出来信件的原貌后,微生安整理好衣袍,端端正正坐在桌案旁边,静静等待着。
帐门垂着的布帘被人粗暴地一把扯开,阿史那枭正阴沉着脸站在帐外。
“孤还说怎么雁门关传来的消息总有疏漏,原来竟是你从中作梗!”
“好个微生安,微生一蕊那贱妇养得一条忠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