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汗此话怎讲?”微生安看向暴怒的阿史那枭,语气十分冷静。
“哈,”阿史那枭怪笑一声,“孤要不是已经知道了你是什么样的人,恐怕还真要被你这副无事发生的模样给骗住了!”
“你从来都没有想过背叛微生一蕊和阿史那贤,对不对?是你一直潜伏在孤身边悄悄拦截和篡改瞿南客传来的消息的,对不对?”
“微生安啊微生安,孤自认对你仁至义尽,没想到你竟如此不识好歹!”
“不识好歹?”微生安淡淡一笑,“锦上添花虽易,怎比雪中送炭叫人感念?若非王妃当年拉了身处泥淖中的微生安一把,恐怕某早已在街头冻饿而死,又如何轮得到可汗来‘仁至义尽’?现在说来,岂非可笑?”
“你!!”阿史那枭将手按上了腰间佩刀,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收了怒气,诡秘一笑,“你不是自诩聪明吗?那你不妨猜猜看,你隐藏得这么深,孤是怎么知道你是奸细的?”
微生安好笑地摇摇头:“是多乾回来了吧?既然是他回来了,那我又何必再猜——答案不是已经摆在眼前了吗?”
“是你的知己好友,你那推心置腹毫无保留的兄弟,亲手把杀你的刀递到了孤的手上。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很惊喜?你也是机关算尽,谁想到头来却聪明反被聪明误,栽在了自己人的手上。”
“你真以为他在无知乡邻那里受了那么多的羞辱慢待,还能做到不计前嫌胸怀天下?更何况这世上,又有哪个有野心有能力的人会自甘平庸,只做个长史就算到头了?”说着,阿史那枭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摔在微生安面前。
“你看看,这是多乾带来的他的亲笔信,看看你的好兄长都写了些什么!”
微生安微微倾身将信拾起,展开一看,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开口说话时就连嘴唇也有些哆嗦:“雀兄他……他怎么能这样……”那信上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就在刚刚,他还烧掉了一封同样字迹的信——写信之人,是瞿南客无疑。瞿南客在信中历数了微生安的罪名,并向阿史那枭表示出了极大的诚意,甚至说下一次会将城中布防画成图纸送到他面前。
“你们唐人,都是养不熟的狼崽子。”阿史那枭嗤笑,抬手抚了抚讨好地凑过来蹭他脸颊的海东青。这鸟儿上次被越沧海打得实在没脸,生怕它喜怒无常的主人一个不满把它杀了,就和杀那些犯了小错的将士们一样,遂这些日子以来越发小心地去讨好阿史那枭,总算捡了一条命回来。
“唐国有句话,想来你比孤更熟悉,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看孤这海东青,为了一口新鲜的肉,对孤百般讨好,而那瞿南客,孤不过是抛出了个宰相的位置,他就巴巴地贴了上来。他从小遭受乡邻嫉妒刁难,怎么可能依然不计前嫌,胸怀天下?
“嘴上说的冠冕堂皇,满心满腹俱是为了一己私利。这不正是你们唐人的特点吗?微生安,你虽然聪明,但是太天真了,赌什么都不要赌人心。人心多变,到头来只有权力才不会背叛你。”
“安棋错一着,无话可说。然阿史那枭,你如此倒行逆施,焉知不会有下一个‘微生安’?我七尺之躯,一死何足挂齿,若能因此换来契月百姓不再沉默,共同反抗暴君,值了!”说着说着,他以手拍案,放声大笑。微生安一张脸生得实在好看,在别人做来或许会令人觉得状若疯癫的举止,于他却颇有魏晋时期众人推崇的名士风度,放浪不羁却又孤高自许。
“一派胡言!”阿史那枭被他这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激怒,大吼一声,拔刀砍向微生安的脖颈。在锐利的刀锋触及皮肤的那一瞬,微生安含笑阖上了双目。
十几年前,在他还是不知姓氏,只有一个单名为“山”的乞儿,寒冷的冬日里蜷缩在阴冷街角的时候,他曾经无比畏惧死亡,虽然死亡一次次与他擦肩而过,但他仍然谈“死”而色变。可此时此刻,当死亡真的到来时,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丝毫的恐惧之感。
他的义姊微生王妃有一次在给他讲《四书》的时候提到过孟子的话:“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微生安早先对这句话十分不屑,但到了真正的生死关头,他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他其实可以有很多办法不死,但那样就无法换得敏感多疑的阿史那枭对瞿南客更深一层的信任,也就无法除掉阿史那枭,而阿史那枭不除,契月和唐国的战争就不会停休,苍生的苦难也随之无穷无尽。
微生安一直相信瞿南客,哪怕白纸黑字的信笺就摆在他眼前,这份信任也毫无动摇。
“士为知己者死,等来世,为兄再来向你赔罪。”
微生安心中咀嚼着瞿南客在那封已经被他烧掉的信背面写下的一句话,那句话被泪水打湿,字迹变得模糊不清,可微生安依然轻易辨认了出来。
鲜血四溅。
“可汗。”见阿史那枭一边擦拭着染了血的腰刀,一边大步走出,守门的士兵忙向他恭敬行礼。他们不关心,也不敢关心那位颇受阿史那枭倚重的唐人谋臣微生安,在营帐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阿史那枭没有把账一并算到他们头上,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
“去,把他的人头用匣子装了,送到雁门关去。至于身体嘛……剁碎了喂孤王的海东青罢!哼,倒是便宜了他了!”
阿史那枭撂下话来就离开了,留下两名士兵面面相觑,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那个神机妙算的微生安——死了?
雁门关。
城守府。
“圣人!都督!城外有一契月人求见,说契月王备了一份大礼要送给二位!”有士兵脚步飞快来到,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圣人正在看天牧关传来的文书,文书是以程英的名义写的,毕竟越沧海虽然被薛昭任命为主将,但他毕竟身份特殊,到现在在圣人心中还算是处在“失踪”状态,只说是千秋在偃明山收的一员猛将蘭月。当初千秋卫成立之初,圣人就赐予了千秋随时补充千秋卫人员的权力,所以她这一行为并不算逾矩。见天牧关一切正常,圣人不由松了口气,谁知这一口气还没出完,就听到了这么个诡异的消息。
圣人呛了一下,咳嗽了好几声才缓过来,一挥手:“让那人进来!”
城门一开,将契月国来使放了进城。阿史那枭派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和微生安关系不错的幕僚古吉。古吉惊闻好友微生安正是军中叛徒,已经伏诛的消息时十分震惊,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阿史那枭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派人把微生安的人头装在匣子里交给他,让他去送到雁门关唐王案上,他打开匣子一看,那即使满面血污、长发散乱也遮掩不住的俊秀容貌,不是微生安还能是谁?
送人头来的是阿史那枭的亲卫,当时就站在他面前,一双铜铃大眼眨也不眨紧紧盯着他,他甚至不敢露出半分悲戚之色,还要顺着阿史那枭心意骂上微生安几句,这让他心里百味陈杂,别提有多么难受。
如今,古吉站到了唐王面前,阿史那枭的亲卫被唐军拒之门外,在圣人打开木匣的一瞬间,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哭着跪倒在地。
“唐王陛下,古吉求您,替微生安,替契月国众多枉死之人做主啊!”
一旁的瞿南客听到这里,心头一紧,不顾礼节上前几步,探头往圣人面前的木匣中看去。
待看清匣中装得是一个人头的时候,他和圣人同时惊了一下,圣人并不识得微生安,只认出了这首级的主人应该是个唐人,便当阿史那枭是想用这个办法来恐吓他,可瞿南客又怎会不认得自己的老友微生安,那无比熟悉的容貌落入眼底后,他顿时呆在了原地,脸色煞白,手脚冰凉。
“瞿卿?瞿卿?你怎么了?”圣人见这虽然貌若好女但是心思玲珑性格沉稳的代州长史表现得如此反常,不由得大感疑惑。
瞿南客狠狠咬了咬牙,强压下胸中一团翻涌的血气,脸上重新挂上了无可挑剔的微笑:“谢陛下关切,臣不过是突然想起了一位故人罢了。”
“故人?”圣人看了看木匣,觉得那人头血迹已干还犹带微笑,看上去有些瘆人,抬手将盖子合拢,把匣子推到了一边,“你莫不是认得这个叫、叫——”
“微生安。”瞿南客答道。
“臣与他曾是朋友,但后来因为志向不同而分道扬镳,想不到当年一别,再见时竟是这般情境。”
此话一出,还跪伏在地上的古吉猛然抬起头来:“敢问这位郎君可是瞿南客?”
瞿南客因着他方才为了微生安发自内心的悲痛,对这一头黄发的契月使者生出了一点点好感,略一点头。古吉膝行几步来到他身前,一把拉住他的袍摆,目光中满是恳求:“瞿郎!微生安是被可汗所杀的!听说,他还把他的身体剁碎了喂给了他豢养的凶禽!安弟生前时常提及你,我知道你们当初已经决裂,但他如此惨死,瞿郎安能坐视不理?”
瞿南客面露为难之色,看向在主位坐着的圣人,圣人朝一旁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先退下。看瞿南客挣脱了古吉重新落座,圣人这才把目光放在了古吉身上:“两国开战,乃是契月国不守承诺在先。如今单凭你一面之辞想要求和,叫朕如何相信?”
“陛下,臣的意思是,”古吉深吸一口气道,“臣愿为契月军中内应,配合陛下共同诛杀阿史那枭。”
议事厅中一片沉寂,只有古吉沉重的呼吸声昭示着厅中还有人在,两边大唐众臣,甚至包括主位上的圣人都默然无语。瞿南客听他这么说,心思电转,脑中已经有了主意。
“陛下,臣有一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