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派去追捕樊似玉的士兵最终无功而返,说是出了城后十里地就失了她的踪迹,桑千秋和归无却一致认为是鬼门关插了手,否则,樊似玉初来乍到,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短短月余时间就做到这般手眼通天,能直接从圣人眼皮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片兵荒马乱中,转眼就到了十一月初,安京城的冬日悄悄降临。
十一月初四这一天傍晚,就在安京城四门即将关闭的时候,一人一马从北门飞驰而入,手中高举渤海都督府的金莲花令牌,一路畅通无阻来到了皇城之外,验明正身缴了兵刃后,来人在左金吾卫将军谢无咎带领下往紫宸殿而去。
两人与恰好进宫议事,被圣人留下用了晡食的千秋和沧海擦肩而过,谢无咎行色匆匆,甚至顾不得与千秋打个招呼,千秋奇怪地看了他和跟在他身后那个风尘仆仆作士卒打扮的青年一眼,忽然伸手拉住了沧海。
“二郎,等等。”
自从庆云楼比武之后,千秋就改了口,不再亲昵地唤沧海的小字,而是和众人一样尊称一声“越二郎”,哪怕沧海提过多次,她都坚决不愿意如从前一样,她心里到底还是对他存了几分埋怨的,被说得烦了还十分不客气地直呼他大名。沧海对此却并不生气,待她一如既往,是以数月过去,千秋的气早已消了大半,余下的也不过是小娘子失了面子心里头闹别扭罢了。
被千秋一拉,沧海停下脚步,微微侧头看向她:“怎么了?”
“如果我所料不差,不多时圣人便会派人来叫我们回去。你看刚才谢无咎的神色,没有半点平日里的悠哉,还有他带着的那个人,面有疲色,头发凌乱,脚步虚浮,显然是经过长途跋涉,再有他从我身旁过去时,下意识捂住了前胸的铠甲,像是在保护什么东西一样。综合这些,不难推断出此人身份——他必是从边关而来的传信兵,而细数周边各国,会在这个时候挑衅的,只有月前就频频动作的高昌国了。”一边说着话,两人一边往回走去。
果不其然,刚走了没多远,就见马明德手下的一名宦者迎面走来,见到他们松了口气:“还好二位不曾走远,圣人召二位回紫宸殿,出大事了!”
两人赶到时,圣人正皱着眉头同那士兵交谈,一抬眼见他们进来,不等他们坐定就开口道:“高昌国宰相盖庆江举兵来犯,此外,他前些日子新娶了个妻子,名叫樊似玉。夫妻二人联手,现在已经快要接近渤海都督府治所了。”他的左手无意识地叩击着桌面,显得有些焦躁。
“盖庆江武艺高强,臣在偃明山时就有耳闻,樊似玉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若是他们合力的话,臣恐渤海都督府撑不了太久。再有,高昌国觊觎大唐久矣,近年来国力强盛又鲜有战事,正是兵强马壮的时候,渤海都督府守兵虽然不少,但敌众我寡,如不即刻支援,那么落入敌手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越沧海肃声说道。
“朕并非没有考虑过这些,但是愁就愁在难以决定领兵的人选,所以才把你们叫回来同朕商议一二。”
圣人顿了顿,又说:“本来,朕有意让薛公再次出征,他对高昌国最为熟悉,但是他近来旧伤发作,正需要休养,所以朕就犯了难。”
千秋忽然出声:“圣人若信得过,臣愿为征东主帅。”
“可你还在孝期,这恐怕……”
“家母素来开明,如果得知是因为此事,必然会大力支持,又怎么会来责怪臣不知礼数、不守孝道呢?”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圣人还是不太赞同,看向越沧海,“二郎,你如何看?”
“禀陛下,臣乃薛公之徒,虽不敢说学会了他全部本事,但七八分还是有的,况且臣尚年轻,还有成长的余地。如果陛下不弃,臣愿前往。只不过——”话说到这儿,他忽然顿了一顿,眼光落在了千秋身上。
“你有话直说便是,朕会加以考虑。”明白了几分他的意思,但还不大肯定,圣人催促道。
“论及韬略,桑大将军绝不输臣,如有她在,胜局可定。臣可以克敌,但不擅治军,故而她才是圣人此次发兵平乱的最佳主帅人选。”沧海不疾不徐一番话,说得圣人有些意动,他也不急着要一个答复,安静地坐在那里,慢慢品茶,时不时还往千秋身上投去一眼。
圣人被他气得笑出了声,微微用力把笔往案上一搁:“怎么?你的意思是,二娘不去,你就不去?”
“圣人误会了,臣实是从大局出发,长远考虑。现在便再来一个刘大将军孙大将军,臣也是同样的说辞。”沧海恭敬行礼,一双眼十分平静而坚定地同圣人对视。
半晌,圣人终于点了头。桑越二人齐齐谢恩,圣人心中对他们俩其实颇为满意,但面上却是半分不显,指尖又敲了敲桌案,淡淡开口:“高昌国留着已经没用了,朕打算设立个安东都护府,你们此次去,就帮朕看看治所设在哪里比较合适,回来后呈禀与朕。”
“诺。”
樊似玉在九月廿五日时候带着旧部叛唐出逃,路上幸得游光接应,这才成功地在圣人张开的天罗地网中脱身,马不停蹄在路上奔走了大半个月光景,终于在十月二十抵达了高昌国国都平冉。
彼时,盖庆江已经将婚礼的一切事宜准备完毕,只等新妇子来到。二人在城门处一见,都有些意外,盖庆江没有料到这传闻中心狠手辣的女煞神竟这般美貌,樊似玉也没想到高昌国位高权重但为人残暴的宰相居然如此相貌堂堂,两人心中各自松了口气,寒暄了几句,盖庆江引着樊似玉去看了她暂时居住的宅院,又带她入宫面见国王。
高昌国国王高苍早已被盖庆江架空,不过是个锦衣玉食的傀儡而已,但盖庆江虽然暴戾狡诈,却比契月国先王阿史那枭多了几分圆滑,至少表面上的君臣之礼他还是能遵守的。离间别国将领投诚怎么说都是件大事,更何况他还要与樊似玉成亲,于情于理,国王面前总是要走一遭,让国王过过眼,至于他的意见,那其实并不重要。
樊似玉沐浴更衣后入宫面见国王,这国王年纪约在五十上下,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头发已经全部白了,说话时也带了些小心翼翼的感觉,不时偷眼去看盖庆江脸色。见此情形,樊似玉心中便有了数——这高昌国国王仅仅是个摆设,真正掌握权柄的还是她身边的盖庆江,她未来的夫婿,而这趟王宫之行,又何尝不是盖庆江在向她展示自己的实力呢?
男人都是一个样,在娘子们面前像只开屏的孔雀似的,把自己的财富地位纷纷摆出,以此来显摆他们的本事。樊似玉心中冷冷一笑,满是不屑。
出了宫,二人骑在马上,盖庆江冲樊似玉拱手笑道:“这宫中繁文缛节颇多,三娘子想来不怎么喜欢,往后若非国中有大事,你是不用进宫来的。你一路舟车劳顿,先回去休息休息,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管家,让下人们再去采买也来得及。”
“某已经差人去算过了,五天后恰是个良辰吉日,我们的婚礼就定在那一天,三娘子也无需费心,只吃好玩好便可,届时某自会派人来迎你。”
见他办事妥帖周到,樊似玉心情稍稍好了一些,两人在门前分别,她脚步轻快地往里走去,管家迎了出来,告诉她可延已经在厅中等候她多时。樊似玉略感疑惑,脚下一转,走向前厅。
可延放下行李后就来寻樊似玉,但那时她已经随盖庆江入宫拜见国王,令他扑了个空,管家也说不准樊似玉何时回来,他只好一个人枯坐厅中默默等待。好在盖庆江的决定国王并不敢也无法置喙,所以樊似玉在宫中没有停留太久,在可延灌了半肚子茶水之后,总算见到了她。
“可公怎地来了?”樊似玉这会儿心情正好,说话语气就也不像平时那样不客气,反倒令可延有些不适应。
“大家都担心三娘子,所以派眼下最清闲的可某来看上一看。也不知那盖相公人品如何,待三娘子怎么样,三娘子可不要受了委屈才是!”
“说正事。”丝毫不为可延的关怀所动,樊似玉在主位坐下,喝了口茶,冷静地开口说道。
“大家想知道盖相公将要如何安置他们。”见来意被樊似玉看破,可延索性也不再啰嗦,直接切入正题。
樊似玉抬眼看了看他,嗤笑:“怎么?萧僧达让你来的?”
“不光是萧兄,可某也想知道三娘子和盖相公的安排。如今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三娘子要想在高昌国站稳脚跟,怕是还离不得我们这些老部下。三娘子早早处理好一切,也让我们能安安心,才能更好为您效力,不是吗?”
樊似玉轻轻抚摸着白瓷杯的杯沿,若有所思地颔首:“你说得不错,只不过我与盖相公的婚事定在五日后,你且回去让大家稍安勿躁,待婚事一过,我自有谋划。”
“如此甚好,”可延得了樊似玉的允诺,又露出了有些谄媚的笑,“到时可某必定前来贺喜,三娘子千万不要将我们拒之门外才好。”
“你们一心追随于我,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你们。”樊似玉勾了勾唇角,在唐军之中待了数月,她倒是从千秋身上学到了不少御下之道。
桑千秋,这次我一定不会放过你。她暗暗咬牙,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