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州。
万重山。
自从归无师兄妹三人陆续下山历练后,玉隐真人和玉成真人就觉得山中一下子安静了许多,两个年过半百的人成日里泡茶焚香,叙叙闲话,虽然悠哉,但也难免有些寂寞。外门弟子们不得入山上名为忘机门的一座石门,内门弟子又不可以擅闯清虚观与季春谷,所以陪伴他们的就只剩下了几个小道童。这些道童不是他们的亲传弟子,本就不如归无等人亲近,又敬畏他们的威仪,平素里连话都不敢同这二位真人多说上几句,自然不能指望他们来解闷,时间长了,师姐弟两人便总要说起各自的徒弟。
归无和千秋身处朝堂江湖风波之中,探听他们的消息再容易不过,而云锦远在冀州深山之中,书信往来不便,再加上他目不能视,身边又只跟了两个半大的小童,所以格外令人担心一些。
“玉成,你当时跟天章那孩子是怎么说的?”玉隐真人将一杯茶推到师弟面前,问道。
玉成真人微微蹙眉回忆了一番,说道:“我告诉他燕山生长一种奇花,入药能止血化淤,清心静气,对治疗失魂和失忆症有奇效。实际上,我也只是在无患子祖师的手札里看到他提过那么一句,但他并未亲自前往燕山,也是从旁人口中得知有这么一种花的存在,遍翻古今医典,也不见有记载。这许真的只是个传说吧,算了,就当让天章出门散散心长长见识,他正年轻,总不能一生都困在季春谷。”
玉隐真人点点头,她向来主张在适当的时候就放手让弟子们自己闯荡,她只在背后默默支持就已经足够了,先前她还曾经想过万一玉成真人拘着云锦会不会不利于他成长,现在看来,她这师弟虽然表面上看着不问世事,实则心中自有成算,云锦又素来让人省心,当归和防风几乎是跟着他长大的,三人感情深厚,互相照顾,所以玉隐真人毫不怀疑,这一次远行他们必然会有所收获。
然而,确定是确定,玉隐真人最近小半年来却隐隐感到有些不安。从千秋自边关回到安京后出事时候起,她一连数次起卦,算出来的结果都不甚如人意,但是具体会如何只见一片混沌不明,她怎么也看不清楚。这些情况她在写给大徒弟归无的信中没有细说,只大概讲了两句,让他多加留心千秋,归无的回信很简短,但也正如她所料,近来种种事端的矛头都指向了千秋。
有些事不宜放到明面上来处理,归无只好悄悄去办,故而千秋近来常常觉得大师兄越发神出鬼没,有时候甚至连续几天都不见他人影,但归无不说,她也就不问,他们相处多年,相互之间建立的信任十分坚固,根本无需多言。众所周知,天机门的规矩很大,但是有一条规矩是底线——门中弟子不得互相猜忌,手足相残,否则将视造成后果施以惩戒。这惩戒轻则逐出师门,重则天下侠义之士共诛之。自天机门创立以来,唯有去年在卧龙城被归无所杀的石不转与许多年前叛逃,至今下落不明的罗游被掌门下了格杀令,其余如长寿子等人,充其量也不过是剥夺了天机门弟子的身份罢了。而在天机门的庇护下不论走到哪里都深受众人信赖和追捧的一众弟子们,一旦某日失了师门的支持,平常那些慑于天机门声望不敢冒头的黑暗就会蜂拥而来,不能将他们拉入泥沼也要从他们身上扒下来一层皮。
能够在风云诡谲的政权更迭中始终立于不败之地的天机门,自有一套行走世间的方法,譬如开遍了大江南北的鸿安货栈和耳目灵通的宁真邸店,其实都是天机门的产业,平常都有专人打理,每季的账簿都按时送往万重山,交由掌门亲自过目,一并传去的,还有各种江湖传闻。归无下山后,这些事情玉成真人便都托付给了他,如今他正好借此来调查鬼门关之事,千秋忙于备战,他便悄悄将事情揽了下来,近几天已经有了一些眉目。天机门获得的消息虽不如鬼门关那般不遗巨细,但胜在出手阔绰,有些以贩卖消息为生的人显然非常乐意高价将手中掌握的秘闻奇事卖给行事更为光明磊落的宁真邸店,而不是精打细算又让他们摸不清底细的百晓生。这就是为什么鬼门关专司情报的灵坚生数年经营也只占据了半壁江山的原因,天机门数代经营,根基牢固,任谁也不能轻易便撼动。
安京。
宁真邸店。
管事正靠着大堂之中摆设的半人多高的乌木柜台核账,忽觉眼前光线一暗,有人站在了他面前。他抬头看去,来人一身十分普通的青蓝道袍,头顶一丝不苟地束了个发髻,簪着枚黄杨木莲花头的直簪,臂弯环着一柄白玉麈尾,眉目清冷,正是天机门掌门大弟子子虚子,他身为外门弟子,虽然年长他许多,但仍然要唤他一声“大师兄”。
归无立掌于胸前,屈食指朝他行了个礼,他连忙回以一揖。将归无请到一旁坐下,他沏了一杯茶双手递给他,问道:“大师兄百忙之中拨冗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可有鬼门关的动向了?”归无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微微抬眼看着他。
“有的有的,某正要派人送给您,没想到您竟亲自来了!”说着,他起身掀开一道布帘去了后面,不多时就捧着一只木匣走了出来。
“请大师兄过目。”管事打开匣子,从里面取出一卷用麻绳捆扎起来的帛书,递到他面前。
归无接过来,解了绳子展开一看,皱起了眉。帛书上写得分明,差不多是去年的这个时候,鬼门关曾经大费周章到南疆寻找一种名叫“崖芝”的药草,耗费大量人力摘得后日夜兼程送往了冀州。
冀州?归无看到这个地名立刻就想到了师弟云锦,师父在信里说起过,云锦下山游历,去的地方正是位于冀州的燕山。他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将帛书重新卷好,朝管事点了点头:“辛苦你了。”管事连忙摆手,口称“不敢”,然后又有些好奇地问:“师兄,某有一点不明……您好好的调查鬼门关做什么?”
归无凉凉扫了他一眼:“记住,知道得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天机门再神通广大,也会有百密一疏的时候。不是不够信任你们,是想尽可能保住你们免受伤害。”
管事恍然,不再好奇归无的目的,转而同他说起了这几个月的进账。两人一直说到傍晚,归无这才起身离去,临走时告诉他近一段时间——至少在鬼门关一事有了结果之前,务必要加强对城中暗处那些人小动作的监视,若有异常,立即去信给他。管事被他严肃的语气震慑住了,连连点头答应下来,转头就通知了安京城中各处天机门暗桩。一张无形的网在暗潮汹涌的安京城上空缓缓张开,不断排挤着不怀好意的外来势力,无声无息地将整座安京城纳入了天机门的羽翼保护之下,就连路边乞讨的乞儿们都听到了风声,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地盘上,不敢做出什么逾矩之事,长安、万年两县官衙忽然就清净了不少,两县的县令虽然心中奇怪,但他们对此都喜闻乐见,也就没有细究。
冀州。
燕山。
云锦考虑再三,还是把防风留在了草庐,带着当归进山去了。一来,防风个性跳脱,他害怕进了山后防风四处乱跑,他眼睛不便,万一防风出了意外他想找都找不到;再则,当归虽然沉静,但毕竟是个涉世不深的小娘子,将她一人留在家中他着实放心不下,防风警觉机灵,力气也不小,加上四周有阵法庇护,倒是更安全一些。
两个小童从小被玉成真人耳提面命,所以都很听云锦的话,见他如此安排,谁也没有闹着提出相反的意见。于是,在贞元七年十一月十五这一天,云锦带着当归,两人各背一个药篓离开了草庐,与此同时,远在安京城的唐军也已经集结完毕,经过再三讨论,圣人最终还是决定由桑远担任辽东道行军大总管,桑千秋领行军总管衔,率五千千秋卫轻重骑兵为先锋军,越沧海为千秋的副将,与云锦同一天启程。
燕山虽然靠北,但是此地民风彪悍,又有崇山峻岭为天然屏障,所以鲜少有外族会选择翻山越岭来和一群妇孺皆兵的唐人抢夺财物粮草,也正是因为这样,一山之隔的高昌国对大唐发起战争,燕山这边的人们却丝毫未受波及。
入冬后的山中猛兽蛇虫纷纷潜入洞穴或是地底沉睡,而一株株瘦削的松柏却在经历了几场早来的雪后越发苍翠。云锦出万重山前,他的师父玉成真人将无患子祖师的手札交给了他,而他这一年来细心研读了一遍,发现同玉成真人说得一样,无患子祖师的手札中对那所谓“奇花”记载颇为语焉不详,只说它长在燕山主峰之阴,喜寒喜湿,可整座燕山绵延近千里,单单他结庐的这座主峰燕回峰方圆就有五十余里,高可万丈,寻得一朵小小的花,难度着实不小。
然而云锦浸淫医药之学多年,因为眼盲,所以他一开始学习的时候进度很慢,如此时间久了,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先前他时不时外出,不过只在草庐稍近些的地方寻觅了一番,并没有发现什么奇异的花草,这才决定在这个时节进山,去更远的地方寻觅那能唤醒人们因为意外而失去的记忆的奇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