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谨转身,有些神思不属地往校场方向去。路过厨下时,一名火夫恰好往外一张望看到了他,连忙出声叫住:“薛将军留步!”
他不明所以地停住了脚步,问:“何事?”
那火夫转头到灶台上端下来了一个竹笸,里面码着几只面饼,他往薛谨面前一递:“桑大将军一直以来对辎重营照拂良多,我等感念于心。听闻大将军嗜甜,正巧今日蒸饼时多备了一些面,便和了糖做了几只糖饼子,但眼下正忙着备全军午食,只好烦请将军多走一趟,帮某将这些饼子为大将军送去。不知可否?”
“你们有这份心,实在难得,”薛谨接过竹笸,“去忙吧,薛某替你们走一遭便是。”
薛谨挑帘走进中军帐时,桑千秋正皱着眉看着一份文书。“怎么了?”将竹笸在她手边放下,薛谨问。千秋正要解释,目光落在了竹笸上:“这是什么?”
“厨下为了感谢你的照顾,特意给你做的糖饼子,快趁热吃了吧,边吃边说也使得。”
千秋拿了一只糖饼子,咬了一口,这才说道:“阿史那枭果然狡猾,一面陈兵雁门关外,一面又悄悄派人去攻打江渠关。如今江渠关已经陷落,他们大肆屠城之后,又挥师卧龙城,这是意图将雁门关四周城池全部拿下,让雁门关变成一座孤城啊!”
薛谨怒道:“好个阿史那枭!某誓要取他项上人头来祭奠无辜百姓和阵亡将士!”
“薛二兄稍安勿躁,现在还不到我们该有动作的时候,”千秋出言安抚薛谨,“圣人和薛世伯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我们再等一等。”
“我们要早做打算了。”归无的声音忽然在帐外响起,千秋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头往旁边一撇,一副不想看到他的样子。薛谨悄悄向归无投去了疑问的目光,归无一摊手,没有多作解释,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道:“我方才起了一卦,‘来徐徐,困于金车’,契月国来势汹汹,圣人将有难于雁门。”
“那依师兄之见,我们该当如何?”千秋顾不得再生气,咽下最后一口饼,问归无。
“秣马厉兵,只等雁门战报一抵达,便主动请缨出战。”
再说行军大总管薛昭,护送圣人一路平安无事,于十月初三这一天的傍晚到了雁门关。
陈金台等人早就接到了消息在城外等候,远远见红旗招展,正中簇拥着一面大纛旗,旗上正面威严端方写着一行大字——“行军大总管骠骑大将军”,背面绣着威风凛凛的四方神兽,在边关已经开始刺骨的风中翻卷飘动,发出无声地怒吼。
“薛大总管到了!”陈金台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之情,声音颤抖着说道,伸手握紧了身边瞿南客的胳膊。瞿南客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都督今晚总算可以安稳睡一觉了,听张兄说,您每天夜里辗转反侧,总是到丑时初才能入眠。军务虽重,也要注意身体啊!”
两人谈话间,大军已经到了近前,士兵往两侧一分,几人骑马从中军走出,在陈金台等人面前停下。陈金台定睛一看,大惊失色,滚鞍下马,纳头便拜:“圣人万寿!边关苦寒,怎么劳动您大驾亲临?臣无能,有愧圣人器重!”圣人也下了马,亲自过来将他扶起,细细打量着这位他一手提拔上来,忠心耿耿的代州都督。“陈卿,你比在安京时可变了不少啊!”圣人回想起当年的情景,不由感慨万千。“岁月相催,臣焉能不老?然而斗转星移,不敢片刻忘忧国。但此区区之身,无有长物,唯有以性命相报。”陈金台双目炯炯,神情十分认真。
一旁瞿南客适时地插了句话进来:“圣人,大军一路行进,想必非常疲惫,不若先在城外驻扎,圣人和薛大总管先随我们到城中,商议一下今后的策略,圣人看怎么样?”圣人颔首,转向薛昭:“薛卿,大军如何驻扎安顿就先交给慎言来处理,你随我们一起进城吧!”薛昭应了声诺,扭头叮嘱了薛讷几句,重新上了马,和众人一同往雁门关城中而去。
“唐王亲征?”契月国王帐中,阿史那枭接过属下呈上的情报,看罢之后玩味一笑,“胆子倒是不小,孤王正想怎么捉他,他却主动送上门来了。”
“我王,要不要通知雁门关那一位?”坐在一旁穿着皮袍的黄发幕僚试探着问。
阿史那枭但笑不语,从桌角银碗里拈了块尚在往下滴血的牛肉,放在鼻端一嗅,然后抬手往身后一丢,身后木架上原先呆立不动如同泥塑一样的海东青短促地鸣叫了一声,闪电般振翅冲出,于半空中接下了那块牛肉,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那海东青毛色雪白,双眼流电,喙似玉觿,爪如银钩,端的是凶悍无比,而在阿史那枭面前,它却乖顺得如同家雀。海东青吃完了肉,一抖羽毛落在阿史那枭肩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侧脸,他抬手抚摸着海东青光亮水滑的羽毛,半天才慢悠悠开口:“孤要等到他们放松警惕,再给他们致命一击。到那时,任是天神下凡,也救不了他们。”
“对了,阿史那贤人呢?留着他在,孤睡觉都不踏实,”说着,阿史那枭扫了一眼坐在另一边一直没有说话的那位年青幕僚,此人黑发黑眸,一副汉人样貌,身上穿的也是汉人服饰,“微生安,你说呢?”那叫微生安的幕僚被点了名,如梦方醒一般,拱手一礼:“我王容禀,阿史那贤被唐王严密保护在馆驿之中,但凡出行,身边必有高手保护,况且我国人心未定,拥护他的人还没有完全收服,现在动手并不明智。”
“你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不过——孤王听着,你怎么有些像是在为旧主争取时间呢?孤王警告你,收起你们唐国人那点弯弯绕的小心思,孤王这里,不留二心之人。”阿史那枭冷笑着,抚摸海东青的手突然一用力,那鸟儿吃痛,发出一声不悦的尖叫。阿史那枭哼了一声,一振臂,将海东青从肩头抖落,站起身一甩袍子,径直出了王帐。
微生安面色平静,对着他远去的背影又行了个礼,然后施施然起身,向外走去。那黄发幕僚叫住了他:“安弟,你怎么也不解释?”
“可汗心中必有决断,某何须解释?”微生安脚步不停,语气也十分平淡,丝毫没有被上位者怀疑忠诚的忧虑,“况且某本是微生王妃义弟,这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事实。在唐国有一句老话:‘日久见人心。’某若强行加以辩解,反倒惹可汗生疑,不若放任之,时间长了,自然可见分晓。”
微生安本是流落到契月国的汉人孤儿,在街头乞讨时冲撞了微生王妃的车驾,就在他抱着头以为自己会死在侍卫已经举起的弯刀之下的时候,微生王妃开口叫住了那侍卫,把他救了下来。微生氏见他模样不像契月人,一问之下才知道他原本也是汉人,心生怜悯,便恳求契月王同意她收留他在身边,后来更是将他认作义弟,改名微生安。
但是当年微生王妃母子出逃时,他却拒绝和他们一起走,而是转投了阿史那枭麾下。因为心思缜密,微生安很快就成了他的得力谋士,让阿史那枭虽然忌惮他的身份,却又不得不倚仗他出谋划策。在忠诚至上的契月人看来,微生安背弃了对他有救命之恩的微生王妃,这个举动着实令他们不齿,但是慑于阿史那枭的残暴冷酷,没有人敢当面指摘微生安,但是背地里的议论从来没有停止过。
至于阿史那枭,他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有一些想借此试探敲打微生安的意思,微生安却对这些议论和中伤浑不在意,兢兢业业为阿史那枭谋划布局,从不懈怠,也没有半分抱怨,做事滴水不漏,叫人抓不住把柄。
雁门关。
“圣人!卧龙城破!守将王笃被副将所杀,契月国军队现已占领城池!”圣人坐在桌案之后,听着斥候传来的消息,面色十分难看。
“薛卿,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圣人看看身边坐着的薛昭,“阿史那枭这是打定了主意要绕着雁门关走,先取了四面城池,然后将我们困在中间啊!”
薛昭俯身去看桌上铺开的舆图,忽然问道:“颖阳城是在雁门以南吧?”
“不错,”瞿南客立刻答道,“颖阳城东北就是卧龙城,南通欣州,向东可到燕州,西达沙州,是连接雁门关和四方的枢纽。”
“薛大总管的意思是——契月国如果想把雁门关困成孤城,下一步就是要去夺下颖阳城?”陈金台问薛昭。
薛昭点头:“如果某所料不差,阿史那枭现在必定已经在做出兵颖阳城的准备了。颖阳城守将为谁?”
“郭待封。”
“不妙!”薛昭沉声道,“此人自以为是将门之后,心高气傲,平日守成尚可,临危之时却不能用以当千军。若无外援,颖阳城危矣!圣人,臣必须率兵去一趟颖阳城!”
圣人一听这话,顿时也急了,一迭声催促他速速前往。这时,薛讷已经安顿好士兵们,前来都督府复命,听父亲这么一说,于是主动请求领兵增援。薛昭斥道:“胡闹!某亲自前往也没有十成把握能让他甘心听从调度,你年纪尚轻,如何能让他信服?况且,颖阳城极为重要,眼下的形势,守住颖阳就是守住了雁门关,故此某必须前往。某这一走,陈都督和程副总管还要靠你从旁协助,你懂也不懂?”
圣人见父子俩起了争执,赶紧给两人打圆场:“薛卿,慎言毕竟年轻,满腔热血也是好事,你莫要责怪他;慎言,薛卿的话你也听到了,真正的大将不一定要每次都是冲锋在前,而是进可攻,退可守,能够掌控大局,进退自如,你可明白?”
“是臣鲁莽,承蒙圣人点拨。”
“陈都督,雁门关就托付给你了。犬子驽钝,但凭都督差遣。”见薛讷终于不再提领兵增援一事,薛昭松了口气,郑重地向陈金台躬身一礼。陈金台连连摆手:“薛大总管言重了,陈某定当尽忠职守,颖阳城就劳您费心了!”
“薛卿,平安回来,朕在雁门关等你的捷报。”
“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