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州万重山。
天机门季春谷。
这一日天气很好,云锦将前些天刚刚摘下的药草在太阳下摊开晾晒,语气温和地同蹲在他身边帮忙的药童防风讲解着每种药草的药性和炮制方法,防风一边点头一边用毛笔在竹简上认认真真记录着。
玉成真人从谷口慢悠悠走了进来,经过徒弟身边时突然停下:“天章啊!”见云锦抬头,他又道:“你去一趟燕山吧!为师听说那里生长一种奇花,止血化淤,清心凝神,尤其是对治疗失忆症有奇效。”
云锦笑道:“师父不是总是担心徒儿双目不便,不让徒儿出门么?怎么,这一解禁就是去那么远的冀州?”
“天机不可泄露,”玉成真人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你的缘分在那里,你去不去?不去可能永远都不能得偿所愿了哦?”
“缘分?师父您是说——”云锦瞪大了一双无神的眼睛,明明该是个惊喜的表情,落在玉成真人眼中却令他无比心疼。他微微躬身,拍了拍云锦的肩头:“你要是不愿意,师父也不强求。不过,若你想去,务必带上防风和当归,他们一直跟着你,你几乎算是他们的半个师父,让他们和你一起去长长见识也是好的,就不要天天待在这一亩三分地了,也好让为师清净清净。”
“师父,徒儿愿意的!”云锦抿了抿嘴,坚定地说,“徒儿这就收拾行装,准备出发!”嘴上这么说着,他还是小心地将药草打理好,方才站起身,甚至不用感受着脚下的石子路,轻车熟路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去。看着他仿佛洋溢着无限欢喜的背影,玉成真人忍不住摇头叹息:“有情皆苦,都是冤孽哪!”
“真人为什么这么说?”防风拉拉他的衣袖,仰头一脸懵懂地问。玉成真人蹲下身,笑着摸摸他的头:“你还小,等你到了你天章子先生的年纪,有了喜欢的娘子,你就知道啦!现在,还不快去帮你先生收拾行囊?”
“喔。”防风不明所以地点点头,转身蹦蹦跳跳跑去找云锦,留玉成真人在后面独自沉思。玉成真人有先知先觉之能,但是他却看不清自己徒弟的命运,准确地说,他只能预见到云锦去了燕山,在那里和千秋相逢,再往后就是一片混沌,难辨祸福,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遮住了云锦的未来,不让他窥见。这令玉成真人心生疑虑,却也无计可施,只好出手推他一把,算是顺应天道,看世事如何发展——他的预见,只能看到系于一个人身上的能改变天下大势的重要事件。譬如罗游叛出师门时,他看到了他最后因为叛乱身首异处的结局;当年千秋降生时,他看到了师姐收她为徒的情景;十年前目送长寿子下山时,他看到了长寿子和千秋在池畔柳下交谈;而如今,他看到了自己呵护了二十余年的爱徒和千秋在遥远的冀州燕山重逢。
“天道如此,到底有何深意呢?”玉成真人握着拂尘的手紧了紧,喃喃道。从他获得预见之力后到如今,只有两个人他看不透,一个是千秋,每当他想要探察她的命运的时候,他都会发现千秋的命运进程模棱两可,瞬息生变,再一个就是如今的云锦。又是一声长叹,玉成真人踅身往自己的书房走去,身后云锦铺开的一地药草在深秋最后的艳阳中蒸腾出淡淡水汽,倏忽消散。
冀州燕山脚下。
回燕村。
回燕峰上来了位盲眼神医的事情悄悄在村中传开,人们都说这神医虽然年纪轻轻但是医术高明,活死人,肉白骨不在话下,双目已眇却于他的高华气质分毫无碍。一时间,村中男女纷纷结伴进山,想要一睹神医真容,却不料他们都在从小走到大再熟悉不过的山中迷失了方向,走来走去,不知为什么稀里糊涂地又绕回了他们进山的地方。而只有那些真心求医的人,才能找到神医的居处,这更为突然来到这里的神医身上添上了一抹神秘色彩。
“人们都说先生您是扁鹊再世,是天上的仙人,一心行医,不理俗事,所以无病无灾的人到不了您面前呢!”防风将一摞刻好字串在一起的木片按次序在云锦面前的矮桌上摆好,“这些是赵大郎的病症和开的方子,您检查一下有没有问题,没有的话仆这就去抓药了。”
云锦伸手摸索着木片上的字迹,苦笑着摇头对防风说:“蒙乡民抬举,云某受之有愧。那不过是个简单的阵法,能挡住心有旁骛的人,所以只有一心求医的人能够找到这儿。至于我,来到这里,也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一点私心罢了,怎么能称得上仙人呢?前生再怎么样都与我此生无关,我此生也不过是红尘中一个俗人而已。”
“为什么呀?”防风探头看了看窗外,当归还在药圃侍弄药草,没有注意房中二人的谈话,这才放心地看向云锦,“先生芝兰玉树般的人物,哪是人间能生长出来的?”
“噗。”小童的童稚之语逗得云锦忍不住笑出了声,他伸出手去,防风明白他的意图,乖巧地把脑袋凑了过去,任他略微用力揉了一把。云锦重新坐好,语气郑重:“我不是仙人,我也不愿意做九重云霄之上无欲无求的仙人,能得一人厮守,就是今日执手,明日身死,我也甘之如饴。”
“可是这样的话,那位娘子岂不是很可怜?这以后许多年,她都要守着和先生的回忆渡过,一个人孤孤单单,多难受啊……”防风说着,眼里竟然泛起了泪光。屈指在他额头上轻轻弹了一记,云锦笑得温柔极了:“所以,我是个俗人,怎么舍得留她一个人呢?有了她,我又想做个长命百岁的仙人,永远陪着她。人啊,总是这样贪婪,所以长生人人向往,但尘世间总有牵绊,故此都无法成仙。”
“他们说他们的,人的一生是自己过的,何必活在他们的传言里?别人当我是仙人就仙人吧,只要我亲近的人知道我也是有血有肉的凡人就够了。”说罢,云锦微微垂首,一心一意辨认起了木片上的字迹,不再同防风闲谈。防风在他身边托腮坐了一会儿,到底是小儿心性,悄悄站起身溜了出去。云锦耳中听到木门“吱呀”一响,院中传来了防风呼唤当归的声音,脸上露出了一个怅然的笑。
“我若是仙人,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让你倾心于我,可惜我不是。”
千里之外。
安京城东北。
千秋卫屯营。
“你坐在草垛上做什么?千秋卫难道穷得买不起坐席了?”归无路过辎重营,身边一处草垛上突然咕噜噜滚下了一节竹筒,把他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只见是千秋坐在草垛顶上发呆,双手还保持着握竹筒的动作,却没有发觉竹筒已经掉了,习惯性地讽刺了她一句。千秋猛然回神,见师兄背着一只手站在下面,另一只手托着刚刚她神游的时候不小心掉下去的竹筒,举到了她眼前。
她眨了眨眼,抓过竹筒,利索地跳了下来,道了声“谢谢师兄”,然后扭头就跑。归无面色淡然地迈开步伐,竟是施展出了轻功燕行步,瞬息间就追上了她,抬手扣住了她的肩膀:“哪里去?”千秋武功再强,也招架不住归无这一手运用得炉火纯青的折叶手,连忙讨饶:“疼疼疼,师兄你放手,我说我说!”归无定定看了她片刻,这才缓缓松了手,往袖中一拢,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朝她挑挑眉毛,示意她快说。
“张斡来信,粮草已经抵达,圣人和大军距离雁门关也已经不远了。城中近日平静无事,就连城外的契月军不知为何也没有再叫嚣邀战。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契月国不会已经知道了什么,开始暗地布局了吧?”千秋说着说着,又着急了起来。
“恐怕不止这些吧?”归无斜睨了千秋一眼。千秋表情一僵,只好不情不愿地将那块写了字的绢帛上交,归无大致一扫,哼笑一声:“偃明山?六年前来了一帮山匪,山匪头目叫蘭月?怎么,你觉得他就是你那失踪六年的越二郎君?”
“指不定呢……”千秋小声嘀咕道。归无在她头顶一拍,低斥:“醒醒,青天白日就开始发梦了?我当你真的有心,派张五去雁门关好随时掌握战况,原来你是打着让他帮你刺探情郎下落的主意?让圣人知道了,可饶不了你!”
半天没听到她反驳,归无好奇地低头看她。千秋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半晌怒道:“天章子师兄从来不像你这样讨人嫌!某又不曾耽误正事,天机门上下,就数你管得宽!”说完,怕他再来捉自己,千秋不敢逗留,在营帐间几个穿梭,就不见了身影。
“我——”归无被她劈头盖脸撒了一通怒火,他失了七情六欲,实在无法理解千秋的复杂感情。他在原地呆立良久,直到巡逻的士兵路过向他行礼,他这才回过神来,朝众人一颔首,然后略有些狼狈地飞快走开了,领队的士兵看着他的背影,迷茫地问身后同袍:“是某的错觉吗?仙长好像不太高兴?”
众人齐刷刷摇头,其中一人耸耸肩:“玄虚难测,可能这就是世外高人吧?”
“桑大将军不是他的同门师妹么,也没有这种感觉啊!”
“桑大将军那可是大唐社稷之将,又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仙人只可远观,社稷之将却是我们要追随的人!”
“是极是极!”几人七嘴八舌闲话几句,又继续往前走去。等巡逻的士兵们走远,从草垛后绕出来了一个人,望了望千秋方才跑走的方向,自嘲地笑了一声,往相反的方向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