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锦曾在一本古籍中读到一个古老的温养膏方,他在受伤的野兔身上试过,发现对于接续断骨后的恢复有奇效。
后来,他又往膏方中加了几味珍贵的药材,能滋养经脉,修补暗伤,驱寒除湿,因功效如春风催生万物般温和有功,故而取名为回生膏。桑千秋有一次练功用力过猛伤到了肺腑,服用了几个月回生膏,就连原先娘胎里带来的寒症都好了大半,但这药制作极其困难,千秋这一次几乎就用光了全部。
云锦来到燕山时,回生膏最重要的一味君药因为太过稀少且珍贵,所以只带了不多的量。如果是一般的旧伤,云锦甚至不需要动用回生膏,只需开一两剂药就能痊愈,但百流放的病情他从未见过,严重程度也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化解的,这反倒引起了他的兴趣——热衷于钻研各种疑难杂症可能是世上良医的通病,云锦自然也不能免俗。
安排三人在厢房住下,云锦叫当归和自己一起去配药。两人来到存放药材的耳室,好一番翻箱倒柜之后才找齐制回生膏的全部药材。
云锦点了点数量,摇头:“不够。”
“先生,那崖芝只生长在绝壁之上,极为难得。您何必为了素昧平生的人动用如此珍贵的药材?”当归不赞同地说。
“他们既然求到了我面前,医者仁心,我怎么能不管?虽然素昧平生,但缘分自有天定,合该我们遇见,而我又恰好能救他,为何不去做呢?”
“可……可当归观他们言谈举止,绝非善类啊!”
“入此门者,俱是病患。旁人的一切恩恩怨怨,于我又有何干?”云锦笑了笑,低头将那味最重要的崖芝包好,郑重地交到当归手中,“去找个阴凉通风的地方,把这崖芝摊开晾一晾。”
当归接过崖芝,转身刚要往外走,云锦又叫住了她:“等等,你让病人的兄长过来一趟。”
“诺。”
游光正坐在厢房的窗前看开君童拿来的鬼门关觉元子的来信,房门突然被叩响,他将信折了折塞进袖子里,问:“何人?”
“药童当归,奉先生之命来请病人的兄长到房中一叙。”
游光站起身,把信从袖中抽出让开君童收好,抖了抖衣袍,打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正是云锦的药童,那个名唤当归的女药童,她手里还提着个油纸包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些什么。
“是当归小娘子啊,”他笑了一声,“某知道了,多谢你。”
“先生正在库房分拣药材,那边的耳室就是了。”当归向他行了个礼,指了指耳室的方位,然后转身走了。游光看了她的背影片刻,提步往云锦的库房而去,一路上不动声色地四处打量着云锦这座院落,将一切尽收眼底后,他心中不由暗暗吃惊。
这院子并不小,被整整齐齐分成了几部分,打理得井井有条。靠近院门开辟了一块小小的菜地,已经有菜苗悄悄冒出了嫩绿的新芽,菜地旁是一口水井,井台边码着几屉尚带水珠的药草。菜地对面是一小块药田,此刻刚刚翻了土还没有播种,一篓草药幼苗放在田边。再远一些的地方堆放着药碾子和小泥炉等物,一笼新摘的梅花烘在燃着小火的炉旁,散发出淡淡冷香。除去颇为宽敞的东西厢房外,主屋两侧还有两间耳室,外墙墙角摆着一排洗得干干净净的瓶瓶罐罐,一个小童正蹲在地上,从臂弯挎着的篮子里往外取出一个个药瓶顺着往下摆。
“游公来这边做什么?”防风抬起头来问道。
“哦,是防风小郎君啊,神医阁下派当归小娘子叫游某过来,说是有话要说。”游光朝他一叉手,微微欠了欠身,绕过了他,来到门前叩响了门板。
“请进。”房内传来了云锦的声音,游光推门而入。云锦正坐在案前写信,听他开门便放下了笔,做了个请的手势让他坐下。游光依言落座,云锦匆匆几笔将信写完,放到一边,然后从案头竹筒中抽出一枚空白的细长竹片,抬头笑道:“还未曾详询游公及令弟高名,贫道需要记录下病人的病情,没有名字不好查阅,实在是冒犯了。”
“神医阁下言重了,这本就是应该的,倒是游某疏忽了。某姓游,游荡的游,单名一个光芒的光。家弟名百,千百的百。”游光半真半假地给自己和百流放做了个介绍,云锦并未察觉,摸索着用刻刀在竹片上刻下了游光二人的姓名,将它置于左手侧。做完这一切,云锦重新抬头,抿了抿唇,说道:“游公,情况是这样的,贫道方才去库房查看了一下,治令弟的伤病还需一味药,但贫道手上所剩不多,应该不够令弟吃到痊愈,所以——”
“什么药?需要多少?”游光打断了他的话,“神医尽管说来,游某叫人想办法去找。”
见他如此轻易就揽下了备药的任务,云锦倒是小小吃了一惊,定了定神,他开口道:“百年崖芝,以盖如碗口,色如红木,茎如儿臂为上品。补血益气,对温养经络有奇效。”崖芝总是生长在南方湿润的山中,人迹罕至的悬崖峭壁之上,峭壁上泥土腐草匮乏,再加上南方多雨水冲刷,故此崖芝少有能长到二十年以上的,能长到百年的就越发罕见。
“阁下放心,游某稍后就去安排,想来那崖芝要不了多久就能送来。”听他话语如此自信,云锦只摇了摇头,未置可否。
“神医阁下若无他事,游某就先告辞了?”
“游公自去忙碌,贫道这儿也没什么旁的事了,只有一点,没有防风或者当归陪同,请不要随意四处走动,院落四周有阵法,万一不小心困在其中,恐有危险。”
“多谢神医提点。告辞。”从云锦处离开,游光脑海里一直回荡着他的话,忍不住越过篱笆往外看去,这一看才注意到,院外笼罩着一层朦胧雾气,远方的事物,包括他们来时走的山路在雾中显得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天机门的奇门遁甲之术天下闻名,传说万重山就是天机门最引以为傲的一座大阵,曾多次在战火中庇护了天机门和周边百姓,但寻常人根本无法寻到天机门所在。按照万重山下老人们的说法就是,没有机缘之人寻不到这个世上最出名但又最神秘的门派,万重山人人可入,可是若有居心叵测的外人擅闯,都会困死在山中,找不到出路。据游光掌握的消息,云锦目盲,虽然习得天机门中种种阵法和它们的破解之法,但他并不擅长布阵,那么这燕山之中的疑阵的布置者必定另有其人。就他们一路上山的所见,这燕山阵法活脱脱就是一个万重山的翻版,只不过细节之处又多了些变化,顺应山势,更为精巧一点。
“天机门中的秘密,还真是不少啊。”他目光沉沉,低声自语道。
开君童听游光的吩咐往鬼门关去了一封信,收信人是鬼门关中消息最灵通的灵坚生,此人手中掌握了半个江湖的消息渠道,而江湖中人叫得更多的是他的化名“百晓生”,他号称人间之事无所不知,是鬼门关安插在江湖黑白二道中的重要耳目。崖芝之名,游光和开君童从未听说过,就连医者出身的百流放也不过是偶有耳闻,无缘得见,所以要想找到它,只有依靠灵坚生的小道消息。
鬼门关。
“道童阁下,有鬼主给你的信。”青衣仆从敲了敲门,见灯下坐着打盹的人惊醒了过来,连忙将手中信双手奉上。
灵坚生,字道童,他和弟弟灵护盖是最早追随游光的一批人,在鬼门关中地位超然,而他如今的年龄却不过才三十出头。灵坚生惯常用一张笑脸迎人,但鬼门关众人同他讲话时都要打起一万分的精神,以免不经意间就被他套了话去。
从仆从手中接过信,他正要和他闲谈两句,那仆从却朝他行了个礼,转身脚步飞快地走了,显然不打算和他多说话。他气得一笑,展开信笺凑到灯下细读。
“崖芝?日游巡怎么突然想到要这东西了?”灵坚生将信看了又看,仍是一头雾水,但既然游光亲自来信让他去找的东西,想必对游光来说十分重要。他不敢怠慢,连夜往南边发了十数封信,让手下人速速去寻这叫“崖芝”的药材。
燕山。
云锦书房。
当归附在云锦耳边,将她无意间听到的游光和开君童的谈话对他复述了一遍。
“哦?你说那小童原来已经年逾不惑,叫‘开君童’?”云锦语气中带了一丝惊讶。
“正是,”当归答道,“先生,儿先前就说这三人十分可疑,百年崖芝多么难得,那游光竟能轻易说出让人找到送来的话——有这样能力的,岂是一般人?”
“开君童……开君童……”云锦还在咀嚼开君童的名字,忽然脑中灵光一现,“肝神开君童!是了是了!”
“哦对了,先生,他们委托去寻找崖芝的人,好像是叫——‘灵坚生’。”当归想了想,又说。
“目神灵坚生,”云锦颔首,指尖轻轻划过笔帘,声音平淡,“竟以道教众身神为名,他们会是什么人呢?”
“当归,这件事就不要跟防风说了,他快言快语,当心说漏了嘴。你暗中留意他们,千万不要惊扰。”
“唯。”
听着当归开门出去又关上了门,云锦轻轻握了握拳头。
希望我没有救错人。
他如是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