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沧海转头那一刹那,只觉心跳都停了一瞬。
千秋染了血的袍角在他眼前划过一道弧线,然后重重坠落尘埃。赤焰骝发出一声长嘶,自行调转马头,用身躯挡下了后方紧随而来的几匹马,将千秋牢牢护住。
“千千!”沧海几乎是从马上滚了下来,扑到千秋身前将她抱起,连声呼唤。秦思定看千秋面色发白,心中忧虑,刚要派人去请医工,就见千秋缓缓睁开了眼,气息奄奄。
旁边有士兵递上一只水囊,沧海拧开送到千秋嘴边,喂着她喝了一口。“你怎么样?”见她眼神逐渐清明,沧海连忙问。
她虚弱地摇摇头表示无妨,轻声道:“扶我起来。”
“桑大将军这是怎么回事?”秦思定疑惑地问。
“服了些镇痛的药,眼下效力过了,叫秦大将军见笑了。”千秋声音虚浮,四肢无力地靠在沧海胸前。秦思定已经听说了千秋护驾负伤的事,又见方才她横剑而立的姿态,心下了然,挥手叫来几名士兵寻来了一辆犊车,沧海将千秋抱上了车,自己也在她身边坐下。
犊车一路行至宫门外,马明德奉圣人之命在门前等候,看到犊车时微微一愣,迎上前来:“桑大将军这是?”
“她消耗太大脱力了,”沧海朝马明德抱歉地笑笑,“马公勿怪。”
“呀,怎地弄成这个样子!快快快,备翟车!”马明德急忙吩咐跟在他身后的宦者。众人好一番忙乱,这才备好了翟车。马明德亲自将千秋扶上了车,一路护送来到了紫宸殿。
殿中,圣人正眉头紧锁翻看着手中卷宗,兵部呈上的汇报中显示,国中私养部曲状况十分严重,不仅是官宦之家,但凡家中有些余财的富商豪绅,都像模像样地养起了私兵,屡禁不止,故而兵部奏请再一次收缴民间兵器,取缔各家私兵。
圣人提笔,不待落下,门被轻轻叩响,他抬头看去,见是马明德回来了,问道:“二娘来了吗?”
马明德疾步来到圣人身边,附在他耳边,低声将千秋的情况说了,圣人捏了捏眉心,让他带几个宫女去扶千秋。不一会儿,就见千秋被三个宫女架着缓慢地挪了进来,圣人忍不住叹气:“你这又是何苦来哉?”千秋轻轻一笑,没有回答。
旁边早已为千秋设好了坐席和凭几,宫女们帮她整理好衣袍,退到后面,垂手侍立。圣人又打量了一番她身上血迹斑斑的缺胯袍,语气有些严厉:“你为何如此狼狈?”
“兄长不必担心,这些都是贼人的血,”千秋笑了一下,“来不及更衣,兄长别怪小妹。”
圣人抬手指了指她,恨恨道:“你何时才能收一收这浑身芒刺!就连朕见了你都嫌扎手!”话虽如此,但众人都听出了圣人对千秋并无斥责之意,反倒有几分长辈面对家中顽劣后生时那样恨铁不成钢的味道在其中。
“千秋若无锋芒,不可为天子之刃。但在兄长面前,千秋虽然棘手,却并不伤人。”千秋重重喘了口气,强压下了喉头腥甜。
圣人宽慰她几句,低头从方才他已经阅过的卷宗里翻出来一卷,让宦者递给千秋。
“你看看这个。”
千秋接过来一看,是一份弹劾户部侍郎马重的奏章。千秋心中一动,面上一派淡然地看向圣人:“兄长,这是?”
“朕听说,这些日子,马重频频有所动作,”圣人将朱笔放下,“甚至京兆府方才还上报,说今日一早,他就前往京兆府,以三天前自家奴婢盗窃御赐之物后出逃,万年县至今未能将之缉拿归案为由,告万年县令一个不作为之罪,还怒斥京兆府众官尸位素餐,最后导致万年县与京兆府没有接到桑府的案子,延误了时机。”
“不仅如此,还令左羽林军士兵二十人及桑府十人丧命,桑府流血几能漂杵,实为我唐开国以来从未有过之惨案。”
圣人说到这里,看了千秋一眼:“但贵妃今日早些时候查出怀有身孕,因为昨日宫宴惊变受到惊吓,胎儿不稳,情绪不宜再有过大起伏。但此事纯属偶然,并无太大关联,马卿寻物心切,也不是不能理解,二娘,你看呢?”
千秋何等聪明,再加上圣人这话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就是看在马贵妃的面子上袒护马重,想让千秋将此事轻轻放过,而且他已经下了定论,桑府今日之事与马重没有干系,如果千秋再要紧抓不放,就是在驳圣人的面子。虽然心中极度不情愿,但圣人已经放低了姿态叫她抬手饶过马重,她要再不松手,恐怕会惹怒圣人,可她想想那些无辜死于游侠儿之手的士兵们还有惨死的母亲,又觉得心有不甘。
见她低头沉默,圣人也没有逼迫她,只静静等着她的答复,紫宸殿一时间静极了,只听到角落里莲花漏滴滴答答的声音。
“圣人容禀。”越沧海忽然站了出来。
圣人见是他,微微一讶:“二郎,你有何事?”
“桑氏惨案发生之时,左羽林卫将军桑大郎正在当值,千秋卫大将军桑二娘刚刚自边关凯旋,未及还家便入宫赴宴。然,歹人并未因此收手,竟在青天白日里卷土重来,致使桑府再蒙血光,实在是惨不忍闻!圣人若无所恩赏,反倒让他们兄妹一味容忍,岂不令天下寒心,令贼子猖獗?”
沧海这番话一说完,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圣人。圣人沉吟片刻,想起了马贵妃在他面前赌咒发誓过的话,说她父亲虽然个性狂傲,但是从无害人之心,加之本来就看不上习武之人,故此绝不会与杀人越货的凶徒有任何联系,放下心来,再同千秋说起话来语气异常和缓:“二郎说得不错,千里与二娘这两日确实是受委屈了。”
“若无众臣一片赤诚,齐心协力,大唐无以立国。朕虽然生来平庸,然久读圣贤之书,深知人心之重。桑氏兄妹耿耿忠心,可昭日月,朕心感之。着赐左羽林卫将军桑远匡正鞭一条,无论王公贵胄或是升斗小民,凡有暴戾恣睢、奸邪偏佞之徒,皆可笞责。赐千秋卫大将军桑千秋尚方剑一柄,所到之处,如朕亲临,斩奸除恶,亦无须上奏。”
马明德和秦思定听了这道口谕,心中都十分震惊,匡正鞭和尚方剑象征的意义恰如他们的用途一般,在圣人看不到的地方,这两样东西甚至能代行皇权,凌驾于其他一切权力之上,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权柄,就这样被如此轻易地赐予了桑氏兄妹。尤其是这尚方剑,圣人将它赐给千秋,也就相当于将手刃仇敌的机会交到了她手上,不需要经过任何审讯,她可以直接诛杀血洗桑府的幕后主使,无所谓对方身份地位有多么尊贵——在如今圣人总揽天下之事的时局下,四海之内,再如何尊贵也越不过圣人去,而圣人也不会傻到去自断膀臂,特别是眼下,大唐虽然一派繁荣,但有周边大小国家虎视眈眈,在这个时候失了军心民心,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臣,谢圣人恩典,臣与家兄必将继续尽忠职守,为圣人效犬马之劳。”千秋挣扎着坐直了身子,行礼的双臂仍有些颤抖,但这毫不影响她话语中的坚定。
马明德取来了尚方剑交给千秋,匡正鞭则直接声势浩大地送往了桑府,不多时,整个安京城就传遍了桑氏兄妹因祸得福,将天下官员们梦寐以求的两件象征着帝王宠信和绝对权威的宝器一并收入囊中的消息。而千秋此刻已经再次躺在了凯风殿偏殿的床上,身旁庄太后拉着她的手不住地埋怨她不顾惜身体,恍惚间竟让她产生了一种母亲尚在人世的错觉。
母亲。千秋在抵挡不住困意睡过去之前,脑海里萦绕的全是庄夫人,圣人想要此事就此过去,可她终究意难平。
同一时间,桑府。
“归兄,你说圣人这先是粉饰太平,不让我和二娘继续追究马重的责任,又赐下如此贵重的赏,到底是在想些什么?”桑远翻来覆去打量着那镔铁锻造的匡正鞭,问一旁盘膝而坐的归无。
“不过是笼络人心的手段罢了。天秋想来心中已有盘算,只是——”归无看了桑远一眼,话说到一半忽然收了声。
“只是什么?”桑远急忙问。
“圣人保下了马重,但赐给了你们兄妹二人恩典。天秋绝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时机,千里贤弟,你待如何?”归无喝了口阿汀刚煮的茗粥,皱着眉用小匙将其中橘皮拨到一边。
桑远不假思索说道:“那可是我的嫡亲小妹,我这个做兄长的没什么才干,也只能站在她身后了,这样不管她什么时候回头,都能看到我,不用再惶惶不知归处。母亲没了,但只要我在,她就不会失去家。”
“甚好,”归无放下瓷碗,站起身来,“我现在要去办一件事,不能留下来帮你的忙了。”
“无妨的,我的几位同僚说好了要过来,兄自去做你的事吧!”桑远也跟着站起来送归无走出正厅。
归无踏出桑府大门的同时,回过头来嘱咐桑远:“三日之内,勿要踏出府门半步。切记。”
桑远听得一头雾水,但直觉告诉他,如果不听归无所言,必然会发生不好的事情,好在程氏兄弟和薛氏兄弟在这天晚些时候特地请了几天假前来帮忙,他这才不必出门奔走,得以在家中专心料理母亲丧事的一应事宜。
日子看上去除了悲痛总是突兀地袭来之外,一天天过分宁静,但桑远心中总是惴惴不安,仿佛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一样,而自从那一日归无离开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他,更无从问起归无不让他出门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