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斗之声久久不歇，程好听得心中莫名发慌。撒开老者的衣领，她飞身上马，冲进坊中。

　　甫一进坊门，绕上桑府所在的街巷，程好就被扑面而来的血腥味熏得一阵反胃。反观阿汀，倒是颇为镇定，滚鞍下马，小心避开地上一片片干涸的血污和横七竖八的尸体，来到了桑府门前。

　　桑府大门洞开，门上悬挂的白练溅满了斑斑血迹，程好掩住口鼻微微踮脚看了看，那血迹还未干透，显然刚刚溅上去不久。她转眼看向四周，树后墙根有几人探头探脑往这边窥视，看他们衣着打扮，应该都是些寻常百姓。程好选中了一个离得最近的，朝他招招手，又从腕上摘下个银环晃了晃，那人双眼一亮，巴巴地跑上前来，满脸谄媚笑容：“娘子有何吩咐？”

　　“说说你看到了什么。”

　　那浪荡子忽然打了个哆嗦，语无伦次道：“没、没看到什么，仆什么都没看到！”

　　程好闻言皱眉，将银环收了回来：“千秋卫将军面前，你敢撒谎？”

　　“这……”他将目光投向了身后的其他人，那些人纷纷转过了身去，假装没有看到他求救的眼神。

　　“放心，千秋卫从不滥杀无辜，你只需如实道来便是。”

　　“是你们大将军回来了，”浪荡子吞了下口水，语速飞快，“正好看到方才一路蒙面人想要潜入桑府，和左羽林将军带回的士兵激战，她像疯了一样杀进人群——仆在开化坊中这么些年，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好似修罗降世一样，神佛难挡。”

　　“她现下如何了？”程好虽未亲见，单听他描述就已觉胆寒，急急追问。

　　“已、已经进去了。”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程好将银环往浪荡子怀中一塞，拔脚就往桑府中走，方才她听到的打斗声，正是从桑府西南面传来的。

　　桑府。

　　光天化日，天子脚下，一队武功高强的歹人就这样堂而皇之地闯进前卫国公府邸，除了桑远带回来的左羽林军士兵和桑府部曲外，竟再无援兵，就连万年县和京兆府都不曾派人过问，这若不是有人授意，以桑家眼下的声望，京中一众官署哪个敢怠慢？桑远挥刀逼退扑到眼前的游侠儿，恨恨咬牙。

　　“阿兄，莫分神！”千秋将宝剑一转，划过一名意图从背后偷袭桑远的游侠儿咽喉，带出一道殷红血线，随着那剑重新被她收归身侧，那游侠儿也随之倒地，鲜血迅速将青石铺的地面染成一片红色。

　　事态紧急，桑远顾不得训斥贸然跑回来的千秋，也知道她必是因为家中横祸才如此莽撞，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个倔强但鲜少与人为敌的小妹杀红了眼的模样，思及惨死的母亲，他心中越发愧疚。

　　“二娘！我来助你！”

　　千秋飞起一脚踹开张牙舞爪扑来的敌人，耳中忽听得程好的一声呼喝，便知宫中必然已经得到了她出逃的消息，她本来也没想过可以隐瞒太久，此刻己方士兵们都在混战中几乎死伤殆尽，而有备而来的游侠儿们却还有十数人存活，程好的到来无疑大大增强了千秋这一边的实力。

　　程好加入战团，掌中一口金刀虎虎生风，眨眼间就有三人在她刀下毙命。“你私自出宫，圣人必有责罚！”一边抬手砍下腰部中了千秋一剑后倒在她面前的人的头颅，程好一边说，“越二兄已经去圣人面前为你尽力斡旋，等此间事了，你一定要去宫中好好向圣人请罪！”

　　千秋应了一声，抬剑挡住对面来势汹汹的一刀，提膝用力撞上那人小腹，痛得他立刻弯下腰去，无力再进攻，桑远一刀洞穿了他的胸膛，抬靴蹭了蹭刀上沾染的血，问：“阿妹，你还好么？”

　　千秋轻描淡写地抚了抚伤口的位置，摇头：“无妨。”

　　“尔等是何人派来，到此意欲何为？”桑远将千秋护在身后，沉声问道。

　　“桑氏不灭，唐运不已。你们只需知道今日是你们的死期，其余的，不必知晓！”为首一人怪笑一声，答道。

　　“稀奇！大唐国运昌隆与否，自有天命，有圣人，有万民，岂由我兄妹二人做主？”千秋嗤笑一声，越过兄长向面前一群人投以不屑的目光，“你们的主使者，看来也不是个聪明人。”

　　“他能拖延不良人一时，能拖得了一世吗！到头来，你们还不是他的弃子？”

　　“游侠儿重情重义，我与兄长为国尽忠，不敢有片刻懈怠，为的就是让你们丰衣足食后来屠杀桑府满门妇孺么？你们在找什么！”

　　千秋最后这话一出，为首的游侠儿头目脸色骤变，千秋心知自己猜中了他们的目的——他们背后的人恐怕是已经得知了桑府藏有他罪证的事情，忙不迭派人来杀人灭口，毁灭证据的。但显而易见，先前趁桑家兄妹都不在府中时前来的歹人并没有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这次只好铤而走险，再探桑府，不料千秋突然回来，使得本来就难对付的桑远如虎添翼，眼下又多了一个程好，今日的计划，看来是要失败了，门外隐约能听到脚步急奔的声音，那头目心一横，举刀便要同千秋三人拼命。

　　刀刚举到一半，背后房檐上忽然有人开口：“诸公欺我天机门无人乎？”头目循声望去，见桑府正厅的房顶上站了一人，足蹬云履，羽衣鹤氅，身姿清瘦而挺拔，臂弯揽一柄白玉麈尾，头戴白莲冠，虽然年轻但难掩周身威严。

　　是归无。

　　“天地父母，生汝不易。诸公何必辜负大好头颅，来行有违侠义之事？”归无纵身一跃，轻盈落地。

　　“仙长高门大派出身，安能见吾等蝼蚁如何偷生？”那头目冷哼一声，满脸不耐。

　　“哦？”归无一甩麈尾，在一群游侠儿面前站定，“这世上蝼蚁，何止尔曹。天地不仁，视万物俱是刍狗。你与贫道本无差别，若道蝼蚁，谁非蝼蚁？众生各司其职，故不违天地之时，得以休养生息。诸公既承游侠儿之名，当履其道，否，则何以安身立命？”

　　从未听归无如此耐心地劝人向善，千秋一时间愣住了，待她回过神来，归无的循循善诱已经将近尾声，一群并没有读过几天书的游侠儿被他的大道理讲得云里雾里。

　　“看来，师兄想要饶他们一命的愿望没法实现了。”千秋弯腰从一具羽林卫士兵的尸体手中抽出一杆长枪，眼神一凛，唇角挂上了一个冰冷的笑。

　　“是时候算一算桑家血仇的账了。”

　　“慢——”

　　千秋刚刚握枪站好，门外传来一声高喊。

　　“圣人口谕——”

　　越沧海大步走了进来，一挥手，身后千秋卫士兵们一拥而上，将几个来不及反应的游侠儿制住，那头目踅身欲走，被归无一掌不费吹灰之力地敲昏了过去，提着他的衣领交到了士兵手中。

　　“阿帆？”千秋皱眉，“你怎么来了，还——”她目光落到沧海身后，怔了一瞬，他身后站着左监门卫大将军秦思定和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再往后是隶属万年县的不良人们。

　　“圣人口谕：二娘，朕已经知道你家中发生的事，着立即入宫，朕有要事同你讲。”沧海并未回答她的话，径自说道。

　　千秋连忙行礼，向兄长桑远递了个安心的眼神，跟着沧海等人走了。程好擦了把额上汗水，转脸问桑远：“桑大兄，圣人不会是要责罚二娘吧？”

　　“阿妹救驾有功，且负伤在身，圣人宽厚，应当不会那么做。我们——”

　　“千里贤弟，我有一事问你。”归无忽然开口，倒把桑远吓了一跳。归无此人，他若是愿意，谁都无法忽视他的存在，但是当他刻意收敛气息的时候，旁人很容易就会把他遗忘，桑远正是如此。

　　他回过神来，这才想起归无一直在旁边，忙道：“归兄，你问罢。”

　　“令尊去世前可曾留下什么东西？”

　　桑远认真思索了一番，无奈摇头：“先父生前清正廉洁，去世后办理丧事之时，家中库房所余，不过先父两岁俸禄而已，别无长物。先父遗嘱中只给我留下了一架子策问文章和诗赋，可我一看到这些就头疼，猜不透先父到底是为了什么。”说着说着，他不自觉地又开始念叨起了父亲桑安甫。

　　归无见他面对熟人就变得爱唠叨的毛病又发作了，也不提醒他，只继续问道：“那天秋呢？”

　　“她？嗐！”桑远耸了耸肩，“她总是和先父悄悄凑在一处搞一些小玩意儿，还藏得严严实实，除了她自己，谁都不知道在哪，先父留给她的东西，她就更不会让别人知道了。她从小就主意大，这些事啊，你还是得去问她。”

　　朱雀大街。

　　千秋骑在马上，突然打了个喷嚏。沧海立刻投过来一道锐利的目光，千秋揉揉鼻子，小心地朝他讨好一笑：“啊，风有点大，我没事。”

　　他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却磕了一下马镫，走在了她斜前方，为她挡住了安京城中渐渐肆虐的寒风。

　　“胡闹。”风中传来一声没什么威慑力的斥责，千秋裹了裹身上披着的裮袄，无声地对着沧海的背影道了句谢。能说动圣人立即派出左监门卫来桑府，绝非一件容易的事，哪怕身陷险境的人是圣人需要倚仗的重臣，在如今的紧张形势下，圣人也不一定会松口将守卫皇宫的监门卫派出。现在左监门卫不仅出兵了，还是由秦皇后的内兄，堂堂左监门卫大将军秦思定亲自带队，这要想办到就更加困难，而沧海却办到了，这其中定然花费了不少心思。

　　“千千，你可想好了如何跟圣人说？”快到皇宫时，沧海问千秋。

　　然而，他并没有得到回应。沧海心中疑惑，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回头，耳边猛地传来秦思定的惊呼：“桑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