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名叫高凤来,是高昌国王的第五个儿子,在几位年长的兄长光环之下,声名不显,不过也正是如此,才让他得以趁平冉城中忙于准备宰相盖庆江逃出盖庆江的魔掌,一路向西,想要找唐国求助。不料,途经安市城时,他听说了唐国发兵攻打高昌的消息,便想着潜入宁道城打探一番,却在丹凤丘与桑千秋二人偶遇,初时他尚不清楚二人身份,害怕碰上的是歹人,捉了他要挟本就夹在唐国和盖庆江之间艰难求生的父亲,是以见自己拙劣的隐匿被对方发现,来不及细想就跑了出去。后来他听到一直紧追在自己身后那娘子的同伴喊了一声“桑二”,电光火石之际想到了传言中唐国那位英勇不输男子的女将军桑千秋,脚步顿时慢了几分,这才让千秋拦了下来。
“你是说——你父亲有意与我大唐修好,但是迫于盖庆江的淫威,这才不得不写下手书发兵攻唐?”千秋接过他递上的高昌国王室代代相传的玉佩,怀疑地看了他片刻,虽然眼前的少年表情十分真挚,却让她莫名地不敢轻易相信。
毕竟高凤来和阿史那贤不同,阿史那贤碰到千秋时正是他的人生跌落到了最低谷的时候,父母相继去世,兄长咄咄相逼,他已经到了要靠贱卖母亲的遗物来换一口饭的地步,偏偏还遭人羞辱,浑身那少年人独有的锐利便再也掩饰不住,按千秋后来的话说,她当时好像看到了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小狼崽子,够凶狠,但是依然有着少年的天真。而高凤来,千秋又垂眸扫了一眼他的衣领,到如此境地也不愿意抛弃最后的体面,逃命之时还有余力分析利弊,在心狠手辣的盖庆江眼皮之下还能安然成长到这般年岁,若说他真的像他表现出来的这样纯良且没有心机,恐怕就连这少年自己都是不信的。
他藏得太好了。
不管是内心的情感还是周身锋芒,高凤来的收放自如简直令千秋都为之咋舌。千秋转念又一想,他如今尚未得势,他的父兄受制于人的事实又人尽皆知,如果唐军得了他,再攻打高昌国诸城时打出高昌王子搬来的救兵的旗号,那些对国王仍存有些许敬意的将士们的抗拒之情怕是会立刻削弱几分,这对于目前与高昌关系紧张的大唐来说,显然可以更快地达到此行收复失地、震慑邻邦的目的。
高凤来虽然在常年战战兢兢的宫廷生活中练就了察言观色和韬光养晦的保命本事,但是这些弯弯绕绕的手段在一派坦荡的千秋面前竟让他有些羞于使用,他垂下了头,小声应道:“然也。”
说完,他有些忐忑地偷偷抬眼窥探千秋,正对上她平静的双眼:“既然这样,你且随桑某回去,禀明大总管后,由他决断。”高凤来眼睛陡然一亮,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狂喜,重重一个头扣在地上,久久不愿抬起。
“大唐军队纪律严明,若发现你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可别怪桑某无情。‘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纵然是圣人在,也保不住你。”千秋冷声警告道,见高凤来连连称是,千秋这才朝程好使了个眼色,程好上前一步扣住了少年单薄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走。
唐营。
听路过的士兵说桑总管和程二将军回来了,似乎还带了个流民,沧海微微蹙眉,拉过一人问清了千秋两人的去向后,直奔中军帐。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听得桑远怒斥了一句“胡闹”,他感到十分惊奇,桑远这个安京城中无人不知的“桑阎王”,每每在千秋面前却像变了个人一样,把这个妹妹如珠如宝地捧着,鲜少会对她疾言厉色,今日他竟当众斥责千秋,实在是出乎人的意料。
“大总管,出了何事?”沧海出声为千秋解围,将她挡在了自己身后。
桑远见又是他,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两军即将交战,她却一声不吭地把敌国王子带了回来,怎么,我还训不得她了不成?”
敌国王子?沧海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先扭头看了千秋一眼,又低眸看向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的高凤来。高凤来被他冰冷的目光一扫,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上前一步,朝桑远躬身施礼:“桑大总管,凤来贸然前来,实在是有诸多缘由。幸有桑总管仁义,愿意施以援手,某感激不尽,还望大总管莫加怪罪。”这一番话不动声色地就将千秋摘了出来,一半是因为沧海那个不是威胁胜似威胁的眼神,另一半是因为高凤来知道眼前唐军的两大主将乃是嫡亲的兄妹,得罪了谁都相当于将两人同时得罪,他这样说也算是给了桑远一个台阶,不至于真的责罚桑千秋。
“贵国既有修好之意,我大唐又岂是不讲道义之邦?这样,你是被桑总管所救,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五王子就暂时跟随着她和她麾下千秋卫吧!”桑远看了看站在一旁已经神游天外的千秋,清了清嗓子,“二娘?你可听清了?”
千秋回神,郑重行礼:“千秋定不辱命。”
事情便这么定了下来,高凤来有些畏惧越沧海,相比之下,多数时候脸上还带着笑的千秋就显得平易近人许多。他随着千秋三人一路走来,士兵们纷纷笑着朝千秋行礼,唤一声“桑大将军”,其中也有不少向程好打招呼的,而他们却看都不敢看一眼越沧海,看上去和高凤来对沧海的感觉没什么两样。
“你是不是觉得二郎一张冷脸很可怕?”走着走着,千秋突然没头没脑地问。
高凤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见千秋转头看向自己,连忙道:“越将军颇有威仪,凤来自当敬畏。”
“你别看大家都怕他,但是战场之上大家也最愿意追随于他,”千秋莞尔一笑,指了指身旁绷着张脸的沧海,“他啊,面冷心热,最爱惜众人性命,每次冲锋他都在最前面。”停了一下,她脸上笑容忽然变得有些阴森,压低了声音恐吓高凤来:“本将就不一样了,必要的时候,弃车保帅也是可以的,毕竟慈不掌兵嘛!”高凤来听了,顿觉背后一凉,心中便将千秋同笑面虎划归了一类,再看沧海也没有先前那样害怕了。
一旁将两人对话一字不落听得真切的沧海和程好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和好笑,千秋这一手吓唬人的本事不知师从何人,屡试不爽,尤其对于一些初来乍到没体验过她雷霆手段的新兵,效果简直立竿见影。不过说来也怪,士兵们虽然一开始害怕她,但是相处得久了,大家逐渐都开始真心实意地尊敬她,私下里也会把她当作家人一样亲近,但一到了行伍之中,又令行禁止,无不遵从,就连圣人都数次称赞过千秋的治军之道。
说话间,几人就已经来到了千秋卫的营地。因着先锋军随时行动的特殊职责,又千秋卫俱是轻重骑兵,这次出征圣人拨了两千步兵供千秋调遣,训练时需要的场地就更大一些,所以桑远特意在大营之外为千秋卫开辟出了一块地方,以供他们临时驻扎和操练。
此时已将近傍晚,天色渐暗,白日里还晴朗无云的天空,到了这时竟悄悄布满了阴云。程英解散了校场上的士兵们,和归无讨论着布阵的事情往营中而来,和千秋一行在辕门处碰上,互相打过招呼后,程英指着高凤来问千秋:“大将军,这是何人?”
“程三兄,这位是高昌国五王子,往后一段时间里就由我们照顾了,你吩咐下去,让大家可别怠慢了贵客。”千秋将“贵客”二字咬得略重,程英心思活络,立刻明白了千秋的言外之意:好好招待,不要让他在军中乱跑。
程英爽快地应了,也不见外地抬手勾住了少年的肩膀,笑道:“好说好说,五王子有什么需要直接同程某开口,凡程某力所能及的,绝不推辞!”
感受到程英话中真诚,高凤来稍稍松了口气,乖巧地道了谢,就被程氏兄妹一左一右夹着去看给他安排的寝帐了,见三人走远,千秋问沧海和归无:“此人何如?”
“可信,但不可尽信。”归无捋了捋麈尾,神色淡然,这少年眼睛亮得过分,像极了无法驯服的鹰隼,但是又太过稚嫩,这营中几位将领,他对上哪一位都占不到便宜。
“若不能扼住他的命门,恐生后患。”沧海薄唇轻抿,半晌吐出一句话来,就连归无听了都微微点头。
三人回到大帐,议定了明日奔赴安市城的计划,是时程好回来复命,她和兄长特地挑了个位于千秋、沧海和归无帐篷之间的空帐篷给高凤来暂住一晚,已经叫人烧了热水让他沐浴,她离开时干净的衣服也送过去了,还特地派耳聪目明的校尉杜岳领了一队人在附近巡逻。千秋满意地颔首表示知道了,正催着大家各自回去休息,忽觉帐外白光一闪,继而一声炸雷响起。
千秋顿时皱起了眉,下雨天对于骑兵来说有利有弊,但总归不如晴朗的天气里行动方便,众人散去后,她又在军帐中坐了一会儿,沧海没有离开,默默地陪她坐着,一炷香时间过后,预想中的雨水并未到来,夜空中浓云依旧,可方才的雷电却好似一场幻梦。沧海见千秋面有忧色,柔声安慰道:“你还是回去歇着吧,这会儿还不下雨,指不定明日一早一阵风吹散了乌云,这天就要放晴了。主将精神不好,可是要影响士气的。”
“有雷无雨,我这心中总是有种不安的感觉,”千秋叹了口气,“希望不是我想得太多了,但愿一切顺利。”
“我在,不会有事的,”沧海笑了笑,“走吧,我送你回去。”
空中黑云翻墨,四野风起,呼啸着穿越一座座城池村镇,奔袭燕山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