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我们走了这大半天了，停下来喝口水吧！”

　　师徒二人翻过一道山梁，当归拉了拉云锦的衣袖。

　　云锦停住脚步，抬袖擦了擦额角沁出的汗水，低下头来，语气略带歉意：“是我疏忽了，我们确实已经走了很远，你也该累了。”当归“嗯”了一声，牵着云锦的手引他走到一棵树下坐好，摘下水囊递到他手里。

　　“你喝吧，我还不渴。”云锦笑了笑，将水囊推了回去。当归抿嘴，态度坚决地拉过他的手，把水囊再一次塞给他：“先生近来肝火太旺，所以儿出门前特意往水中加了秋天新晒的菊花。北地气候干燥，不比欣州，您一定要多喝水才是。”云锦无奈，接过水囊喝了一口，当归这才满意地收回手。

　　两人靠着树坐了片刻，当归忽然说道：“先生，天秋子师叔很好。”

　　“哦？是吗？”听她提到千秋，云锦顿时来了兴致。

　　当归点点头，紧接着反应过来云锦看不到，连忙补充道：“她从不会把我与防风当作懵懂无知的孩童，而是和她一样有自己想法的人，即使想我们帮她做事，也是有商有量，如果我们不愿意，她绝不会强迫我们去做。”

　　“她一向如此，”云锦说着，面上带了几分有些骄傲的笑，“她也从不嘲笑别人的失败，不嫉妒别人的成功，心境倒是比我这个潜心修行的人还要豁达一些。”

　　“师叔这样的人，一定很多人想要娶她为妻，有才有德，宜室宜家。”当归说这话时，口气十分老成，听得云锦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伸手拍了拍当归的头：“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懂得这许多。”

　　当归有些烦恼地叹了口气：“只是听防风说，先生已经有了爱慕的人了，这可如何是好？我们俩可都是等着天秋子师叔来做师娘的，若是突然换了人，不喜欢我们怎么办？”

　　云锦听她这么说，感到耳朵有些发热，别过了头，强行压抑着满腔的笑意，轻声道：“那就听你们的意见，不换了。”

　　“？？？”

　　当归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一开始以为云锦喜欢为人爽朗又宽和的师叔桑千秋，但去年的时候听防风说了一嘴，心中便生出了点隐忧。她和防风两人都是尚在襁褓中就被父母遗弃在万重山山脚下的孩子，在即将冻饿而死之际被当时刚到天机门不久的桑千秋发现，抱回了山中，由山中抚养婴孩颇有经验的季春谷谷主玉成真人养到两三岁，识了字后便跟着云锦学医。在这期间，他们二人多得千秋照拂，她虽然不像防风一样，把对千秋的依赖都挂在嘴边，常常提起，但内心总是害怕千秋离开天机门后不再回来，更怕他们当成父兄一般敬重的先生云锦如果喜欢上了其他娘子，将来娶回师门，那陌生的娘子会把他们两个当作累赘，反倒让云锦夹在中间为难。而现在，听云锦这么说，她心头一块巨石顿时落了地，一股喜悦涌了上来——她和防风不会失去家了。

　　“可是，”当归又想到了从师祖那里听到的一件事，“儿听说……天秋子师叔幼时定有一门亲事，对方好像还同她家是世交。”

　　云锦嘴角扬起的弧度稍稍落下了一点，淡淡应了一声。

　　“先生，不论怎样，儿与防风都会站在你这边的，放心！”当归坚定地保证，云锦无奈地扶额，一连声答应了下来，又夸了她几句，然后一撑地面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拎起身边的药篓，结束了这个说来堵心的话题。

　　当归见他要走，赶紧捡起放在一旁的药篓背好，乖巧地走到他前面，握住了他微凉的手掌，牵引着他继续往山林深处走去。

　　一个月后。

　　唐军行营。

　　“桑千秋！快把你的细狗从我帐中带走！”路过的士兵们听到从行军大总管寝帐中又一次传来了桑远的咆哮，而他发怒的对象正是他们的行军总管，千秋卫大将军桑千秋豢养的一条毛色乌黑的细犬——玄玉儿。众人一边默念着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一边远远绕开了桑远的帐篷，而当桑远暴怒地掀开门帘子出来找人去叫千秋时，倒了霉的恰好是桑远的未来妹婿越沧海。

　　越沧海也是无辜被卷进兄妹二人的风波之中的，就在不到一刻钟前，归无到校场找他，说桑远有急事叫他过去一趟，他不敢惹这两位大舅兄，便吩咐了薛谨几句，让他继续盯着士兵们训练，然后匆忙赶来，被桑远抓了个正着。事到如今，他哪里还不明白这是归无故意给他挖的坑？他硬着头皮，顶着桑远那几乎往外喷火的目光进了他的帐篷。

　　千秋的爱犬玄玉儿此刻正四肢舒展地侧卧在桑远的坐席上，见沧海进来，懒洋洋地朝他摇了摇尾巴示意。

　　“玄玉儿，过来。”沧海朝黑犬招了招手，那犬歪了歪头，一副懵懂的样子，看上去格外纯良。

　　“别装了，”桑远冷哼一声，“我知道你听得懂，你若是再不起来，我就把你的主人派出去开路了！”

　　沧海走到了玄玉儿旁边，捞了它一把，它这才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甩了甩头，脚步轻快地往外走去，路过桑远身边时，尾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他小腿上抽了一下，在他又一次发作前蹿了出去，一溜烟跑得没了踪影。

　　“千里兄，玄玉儿只是调皮了些，你消消气，莫要同个细犬一般见识。”沧海向桑远拱了拱手，口中劝道。

　　桑远感到有些头疼，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总是向着她说话的，她人呢？”

　　“说是去营外山上查探地形去了，估计要傍晚才能回来。还有一两天就要到高昌国最西边的安市城了，我们打算明日先行带人马前往，探一探城中虚实，程氏兄妹押送粮草在后，千里兄意下如何？”沧海将早些时候同千秋定下的计划一五一十说了，双目炯炯望着桑远，等待他的回答。

　　桑远沉吟片刻，颔首：“可。你们千万当心，若有困难，切记不要硬攻，等我率大军赶到后再从长计议。”

　　“还有，照顾好二娘，别让她冒进犯险。”

　　“诺。”

　　唐营外二里地，丹凤丘。

　　这座小山丘在北地众多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之中显得十分不起眼，但在一片平原的高昌国西部，它的存在就颇为醒目了。大唐和高昌国从前以丹凤丘为界碑，往东一百二十里为高昌国边城安市城，往西一百二十里为大唐边陲重镇宁道城，遥遥相望，互不相犯。

　　然而，这平衡不久前被高昌国率先打破，安市城屡屡派人试图偷偷潜入宁道城，被发现后干脆劫掠了丹凤丘附近的几座村庄，带着不少财物扬长而去，异常嚣张。故此，千秋才决定先拿安市城开刀，也可以顺带警告一番附近其他的异族部落不要想着趁火打劫，当心引火烧身。

　　这天是北地冬季里难得的艳阳天，灿烂的阳光透过黄叶落尽的树林照射下来，让人感觉浑身上下都暖融融地，舒服极了。千秋和程好随大军一路晓行夜宿，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么个喘息的时机，过不多久她们就又要投身到艰苦的战斗中去，于是两人格外珍惜。

　　千秋在前面走着走着，耳朵忽然捕捉到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好像正有人轻轻踩过满地干枯的金黄落叶，近在咫尺。她抬手拦下了程好，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竖起耳朵闭了眼细细倾听。

　　那人似乎在密切关注着她二人的一举一动，见她们停下，他也立刻停住了。

　　千秋一挑眉，扬声问道：“阁下是何人？为何躲躲藏藏，不敢露面？”

　　那人听她这么一问，忽然拔足狂奔起来，千秋和程好对视一眼，同时朝着枯枝败叶不断碎裂的声音传来的方向追去。不消片刻，千秋视野之中就出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弱背影。她几个腾跃就来到了那人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程好也从后面赶到，两人一前一后将他困在当中。

　　“你到底是谁？”千秋冷声发问，手已经按在了腰间宝剑上，一双眼紧紧盯住眼前个头才到她胸前的窥探者。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人竟一屈膝跪了下去，埋着头浑身微微抽搐，好像是在哭一样。千秋又问了一遍，他依然不予回答，哭声倒是更大了一些。

　　千秋皱眉，伸出剑柄将他的下巴抬起，暴露在她眼中的是一张布满灰尘和泥污，涕泗横流的脸，眼睛倒是分外明亮，竟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许是被她的举动吓到了，他止住了哭泣，愣愣地看向千秋。

　　“我不是什么特别有耐心的人，”千秋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既然跟着我们，又迟迟不肯说缘由，那我就只能把你等同贼人处置，对待好人与恶人，我可是有不同的手段的。”

　　“大、大将军恕罪，我这就说！”他抽噎着开口，将自己的身世和遭遇完完整整同千秋说了一遍。

　　“你说什么？你是高苍王的第五子？”千秋听罢，大吃一惊。

　　起初，她见这少年虽然一身狼狈，但是眼神却清澈明亮，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灵动，可能是突遭变故，所以他的性格变得有些敏感，这便是为什么一开始他被千秋发现后下意识转身就跑的原因。等到千秋仔细打量过他周身上下之后，又发现他的外袍虽然破旧粗劣，但是领口露出的中衣即便多日未洗已经有些发黄，却依然不难分辨它的质地，那是上好的缭绫，就连身为天子宠臣的千秋都不舍得拿它做需要常常换洗的贴身衣物。

　　谁曾想，这少年身份竟如此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