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父早早便等候在花厅,正喝着一壶普洱,两三片茶叶在盛着茶汤的白色瓷杯里沉浮。二人进屋,江温闲笑着叫道,“爹爹!”江清音跟在身后叫了一声,“江叔叔。”
江父点点头,放下茶杯,连忙上前,慈爱地拍了拍她的肩说道,“闲儿回来了。”
江温闲自是免不了让江父也欣赏了一下她的小白虎灯,在得到江父的赞赏之后便心满意足地回屋了。
花厅只留下江清音和江父两个人,江父继续回去坐着喝茶,顺便示意清音做到自己对面的位置。
“清音,虽然你不是我亲生的,但这么多年,我待你如何?”江父问道。
“江叔叔,你待我很好。”
“温闲本来有一个哥哥,小的时候走丢了,我们找了很多年,至今杳无音讯。那年,在若云寺,她执意要带你回来,说你是她弟弟。我就想起了她哥哥岁寒,他走丢的时候就跟你当时一般大,你不是我亲生的,但是以后闲儿始终是要嫁人的,这江家以后还是要靠你撑着,你们两个虽然没有血缘,但这一辈子你们只能是姐弟。你可明白?”江父说罢叹了口气。
江清音点点头,江父没再多说,便让他也早些歇息去了。
那天晚上,他久久未能入眠,看着床顶上挂着的那一只很久以前就不会响的铜铃,每次看见它就好像回到了那间落魄的寺庙。五更天的时候,他慢慢睡着,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跟着师父走在山谷间,突然山谷开始飘雪,他扯了扯师父的袖子问他“师父,师姐去哪了?”一言没有动,清音觉得奇怪,走到师父面前,素色的袍子里却只有一具白骨,他下意识退后几步,不小心扯到了一言的袖子,白骨随之在原地松散四落。
他从梦中醒来,翻了个身,瞧见窗外天色阴沉,并伴有淅淅沥沥的雨声,那雨一会儿滴在屋檐上,一会儿落在台阶下,断断续续,淋湿了少年的梦。
当晚,江温闲也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她是小时候的模样,正和清音一起在山涧挑水,清音在身后喊自己:“师姐!等等我!”她有些不耐烦地回头找他,却发现清音突然不见了……她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他,于是她回到寺里,想告诉师父清音不见了,可是谁知连师父也找不到了,一座寺庙,原本就冷清,如今在落日中愈发颓废,大殿里佛祖仿佛在看着她,看得她心里发虚。
她从梦中惊醒,惊出了一身冷汗。醒来发现手脚冰凉,想爬起来却没有力气,四周逐渐涌来侍女,耳边响起一阵吵闹,“二姑娘醒了!快去通知大夫!”
来了一个女医,一番诊脉下来,说道:“无大碍,就是身子虚,开点补血益气的方子调养一月即可。”
她病了,病得突然。
“清音呢?”她问道。
侍女回道,“清音少爷在院子呢,这几天姑娘病了,少爷担心地要紧,一直在外面候着呢,不曾离去。”说着,她便扶着江温闲从床榻上坐起来,半靠在软塌上,咽了几口热茶,渐渐缓了过来。
“扶我起来穿衣吧。”
院子里雪已经化了,地上湿漉漉的,她披着一件淡紫色的斗篷,从刚刚长了新芽的树枝下经过,树叶上的雨水滴落在她的帽檐上。
“师姐,你醒了。”清音就站在树下,静静地望着自己,几天没见而已,她却有一种奇怪的陌生感。
“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样的梦。”他问道。
江温闲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阿音,你想师父吗?我记得小时候刚到江家的那几个月,每天晚上你都哭着找师父。”
江清音沉默了一会儿,垂了垂眼眸,突然抬头淡淡地朝她笑了一下,说道,“想,一直都想。”
“我们一起回若云寺看看吧。”
“你病刚好,大夫说要静养一段时间,最近还是不要出门了,这一次我自己回去便是。”
这是五年来,江清音第一次主动提出不需要自己陪着他。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仿佛心被无端揪住了一般难受,也许大夫说得对,她这身体确实不便出门。
她揪着心,浅浅一笑,却难掩眼中的一丝落寞。她站在台阶上摸了摸他头顶的发髻,说道,“我们阿音长大了。”
“师姐,外面冷,回屋吧。”
她摇摇头,领着他走到院子的秋千上坐下。
“阿音,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有一个哥哥?”
“提过几次,没有详细说过。”
“哥哥他年长我两岁,叫江岁寒,他五岁的时候跟着娘亲外出,不慎走失,家里出钱派人找了很久,都没找到。有鱼贩子说,那天曾看到一个陌生人抱着哥哥坐船走了。娘亲很自责,白天出门不停地打听,一到晚上便整宿整宿地望着大门等着他回来,不到半年,娘亲便疯了。”
说到这里,江温闲低着头停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她才继续说道,“又过了半年,娘亲自缢身亡了。”
江清音听到此处,隔着斗篷,轻轻握了一下江温闲的手腕,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后来,爹爹先后娶了两个小妾,渐渐地就把娘亲忘了。整个江家,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其乐融融,除了我。”她说着,一边抬头幽幽地望着江清音,“你知道为什么我爹的两个小妾至今没有身孕吗?”
此刻,他突然想起五岁那年初识江温闲,她总是神色恹恹,时而目光冷漠,时而忧思重重,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七岁的孩子。也许作为孤儿,他是不幸的,但是一言的存在,令他每次回望孩童时期的时候,内心都是漫天的暖意。
“也许,是她们没那个福气吧…..”他说道。
“不是的。”她扶着他站起来,走了几步便推开了他,兀自朝屋内走去。
江清音站在原地,双手依旧保持着扶她的姿势,他望着她的背影,回忆着刚刚的她表情仿佛又回到她七岁时候的模样,突然有些后悔没有答应师姐和自己一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