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翻脸
这一日早晨,凤来正在梳妆,雪来如常一般前来报道。
还不待凤来问他,他就开始滔滔不绝,把昨日四海阁的见闻故事细细讲来,凤来果然听得入迷。
雪来讲了毒丈夫移情谋害原配夫人,如今又遭新夫人谋害的故事。
凤来惊诧妇人的心狠,又感叹因果报应。
又讲了一个人房里,杀手选单的过程。
一位刀疤脸的杀手熟练地在那里挑选订单,他拿起一张看看就放下,傲慢地抬抬下巴,道:“灭门的大案,黑某不接,黑某一直独往独来,不习惯与他人联手。”
他又拿起一张单子,看完轻蔑一笑:“辱妻之仇,却只敢伤其家人,警示便罢,看似君子,实为怯懦。且杀鸡也不必某这斩牛之刀吧!”
掌柜的白他一眼道:“黑七!总这样怕重嫌轻,就别干这行了吧!”这黑七也不生气,怪笑一声:“黑某我偏就喜欢这种利落生死的买卖!”
他又拿起一张单子,呵呵一笑道:“这单生意,正合我意!情杀,毒蝎女虐杀薄情郎,要八刀砍杀,偿还八年情债,痛快痛快!”
他拿起笔签下一个“黑”字,便扬长而去。
凤来听了瞠目结舌,人命恩仇在这里明码标价,接单杀人如此简单。
想到天山门规,凤来沉默一瞬,道:“自己喜欢快意恩仇,也不应视他人性命如草芥,惩戒即可,做什么便非得残忍虐待、夺人性命!”
雪来道:“此间宗旨便是弱肉强食,与我天山的珍贵生命截然相反。我倒觉得天秤的宗旨,快刀斩乱麻,很是简单实效。无论时迁世移,争斗永远是不易之主题。强者生存,弱者淘汰,自古如此。我看这倒是深合天道!”
凤来听了这话,站起身来,严霜满面:“深合天道?什么天道?雪来,你这样大言不惭,不过是你自负自傲!自己把自己归属为强者之伍,不屑与平凡众生平等,有能力把他们踩在脚底,你们便觉得把他们踩在脚底,也是理所当然。若你是无能的弱者,恐怕你只会觉得不公平,不会认为这‘深合天道’了!可这世上强者不过十之一二,余下便都是贫苦柔弱,遭遇不公亦无力反抗的平民!众生皆苦,强者独乐,那便是强盗,便是无赖,便是恶狼!”
雪来未料到遭凤来这样一通恶骂,一时辩无可辩,张口结舌,站在那里。
此时,门外一个男子的声音道:“说得好!众生皆苦,强者何乐!”
凤来正待转头去看来者何人,雪来却反应迅速,拿起梳妆台上的面纱先给凤来戴起来。
凤来气狠狠地打掉他的手,自己接过面纱戴了。
雪来来至门前迎客,凤来一看原来是贼眼灼灼的龙从云来了。
从云进来,看了看已带好面纱的凤来,凤来余怒未消,也不说话。
从云尴尬拱手道:“龙某不是有意要听,只是与雪来兄约好,今日陪同他在舟山岛转一转。”
凤来仍旧冷着脸,对雪来道:“哦?雪来什么时候与少盟主交好了?”
雪来干笑一声:“龙兄和我约好,今日带我造访一位器械大匠。凤来你整日被请去香君楼,我也只好自己去找个乐趣嘛!”
凤来不语。
雪来急忙正色道歉:“凤来,苏雪来得你一番教训,方知自己想得差之远矣,我境界狭小,竟忘记天山医者之本,真是该死!从今后,我定洗头革面,痛改前非!望师妹原谅为兄这一回吧?”
凤来看他看似恳切地把认错这一套搬了出来,心里无奈地叹口气,又想毕竟还当着外人的面,自然要给他留下面子。
凤来起身道:“师兄,什么错不错的,不过是玩笑斗嘴罢了。如此,你们便去吧,我也要往香君姐姐那里去了。”
三人随同出门。凤来一礼,便带了侍女,转身往香君楼去了。
从云望着凤来窈窕端然的背影,有些惆怅,这苏小姐怎么就总是那么遥远,难以亲近呢。
雪来早看穿了从云的想法,有些好笑,又有些得意,撞撞从云的胳膊,道:“走吧,从云兄!”
柳香君见客完,回到自己的闺房,便见凤来把玩着新配的香,怔怔出神。
香君想逗逗她,便从背后蒙住她的眼睛,变粗了嗓音道:“这位美貌的小姐,脉脉不语,如娇花照水,怎么那么可人疼嘞!”
凤来早瞥见她进来,也不惊恼,凉凉道:“妹妹,你要的苏合香、零陵香都已配好,你来闻闻,较之前的如何?”
香君上前仔细闻嗅,赞叹道:“姐姐,这香一经你手,好像都沾染了幽远深静之气,你怎么做到的?”
凤来一笑:“配料没有变化,只是调整了一下比例而已。”
凤来很有些自得,但对此她早习以为常了。
香君的赞叹,她掌门父亲的期许,从小到大周围人的夸赞,都如出一辙:凤来是一个药草界的奇才。
似乎她本性里便带了药草香,深谙草本之性。不需过多学习实践,很多药草,她只闻气味便知它是什么产地什么属性,几年生,最佳配佐也不需思索,接连跃出脑海。
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在包括调香在内的药草界,是个难得的天才。
她刚才又在回想和雪来的争论。“众生皆苦”,救护众生,本该是自己医者的本分。可是自己空有一身医术,却未有什么功劳建树。也不过救治了一个龙万里,便得以扬名。如今又如何,还不是坐在闺房里调调香罢了!
而同为医者的泰来却总有人请他诊治,所以泰来每日忙忙碌碌,苦于不能时时陪伴香君,与凤来正相反。
凤来很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怅惘,也很有些不平:同为医者,凭什么因为我身为女子,便不能抛头露面,便不能以江湖为舞台,尽展一番才华?
香君亲昵地靠过来,妩媚的大眼睛探究地看着凤来:“姐姐,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有什么烦恼,妹妹帮你出出主意。”
凤来温柔一笑:“没什么,就是有些感慨身为女子,诸多限制,难得自由。”
香君嗔道:“姐姐,天下女子多是处身牢笼一般。可你我这样身份的女子,哪里不自由了?若说不自由,不是世俗困住你,只怕是你自己的心困住了你罢了!”
凤来若有所悟,点了点头:“受困于心,你这个说法倒新鲜。”
香君站起身,轻轻转个圈,继续道:“比如我香君,虽身份下贱,却有闺阁女子难得的眼界与交游,想游玩便游玩,想和谁好便和谁好,哭哭笑笑,唱唱跳跳,都由自己。为什么?只一条——我舍得出去!即使有万千人诟骂,但都与我不相干,我又何必在乎她们的眼光!”
凤来轻轻拍拍香君的手:“对,妹妹,你万不可因了这些个俗人,自轻自贱。唉,可我不比你的是,严父在堂,哪得自专。”
香君狡黠地眨眨眼,道:“要我看,苏掌门并没有你说的那么严厉古板。比如说,选婿大事,老人家还是想让你自己决定的嘛!”
凤来一听,说到选婿,脸儿飞红:“肯定是泰来,无事乱嚼舌根子!”
香君忙笑道:“别冤枉了我家泰来,凭我这么聪明通透,哪里用得着他说!”
凤来脸红不语。
香君握住凤来的手,道:“姐姐,依我看令尊心意,恰如心怀宝珠,珍重犹豫。姐姐如此人物,又是天山独女,若非顶尖才俊,哪能配你?所以令尊选婿眼高苛刻,人之常情。天山自然人才济济,然而令尊仍未轻许。此次他让姐姐远来江南,恐怕就是在考虑江南才俊了。”
凤来又是羞又是恼,一下抽出手来,凤眼水润,瞋目而视:“你这小人之心!以你看来,我等此行,竟不是为医病救人,竟是为了,为了……自己的私事!”
香君又握住凤来的手,杏核眼水汪汪地凝视凤来:“姐姐别恼我。我对姐姐没有丝毫轻慢嘲笑之念。香君幸得姐姐青眼相待,且引为知己,香君自然是要时时处处为姐姐着想的。此时虽为闺阁戏言,却是诚心诚意为姐姐终身而想的。”
凤来感其心诚,这才放缓了语气道:“妹妹何以有此谬论?”
香君微微一笑:“姐姐,当今乱世,四方争雄,英雄辈出。令尊虽久居天山,却终系汉人,所以不可能置身世外,独善其身。如今战乱多由南起,天下局势瞬息万变,令尊不可能不关注江南局势。此其一也。姐姐此行自然是为救治龙盟主而来,但此事功成,令尊却没有催促姐姐速归,且令尊书信频繁,多寄泰来,叮嘱泰来将此间诸人诸事细细回禀,尤其关注与姐姐有关的青年才俊。此其二也。”
凤来哼了一声,道:“怪不得我这里爹爹书信忒少,我还纳闷爹爹为何此次如此宽松待我,原来是有了泰来这个暗探,终日汇报详情。”
香君笑道:“我家泰来实诚,只怕我们少盟主对姐姐有意的事,令尊都已知悉了!”
凤来跳起来,拧眉跺脚:“这个多嘴多舌的泰来!他是何居心?他跑哪里了?枉我以为他稳重寡言,可堪信赖!”
香君忙又告饶:“姐姐,莫怪泰来,都是妹妹我多嘴。依我看,少盟主与姐姐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可不是一对璧人。令尊若听说此事,定然是满意的!”
凤来勃然大怒:“好你个香君,我把你当知心人,你却原来是个拉纤的媒保子!你受了人的指使,便来谋图我,还要说什么为我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