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府外,依旧人山人海,似乎还比先前来时的人更多。
肖宛觅原先以为能从这些爱啃瓜子看热闹群众的嘴里捞出个什么千古奇闻、百年冤案之类的,但往往事与愿违。辗转问了许多人,大多数的人仿佛都话中有话、婉转不已,有些人则说了他们两人原已知晓的事。
四周还有一群朝气蓬勃的黄毛小童。他们肆无忌惮地在人群里蹿来蹿去,时不时迎来周围大人们的破口怒骂。就这一会儿的功夫,街上的人流便把他们个个冲得东摇西晃,一些天生顽皮成性的很快就掌握好方向,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一个貌似是富贵人家的小少爷,虽然小短腿也迈得飞快,可惜他的身子很矮,视线都在人们的足膝之间,走来走去,身体转了一圈,还走不出去,沾了一身的污垢灰尘,却还死死抱着怀中之物。眼下,他和其余同伴走散了,有些手忙脚乱,似乎准备再闯关一次。忽然,一只手圈住了他的腰,把他的小身板高高地抬了起来。
小少爷一抬头,只见头顶上出现一个肤色白皙、样貌秀丽清纯的白衣男子,对他嫣然一笑。
那男子正是薛烨。
薛烨摇了摇头,有些惋惜道:“小家伙,你做的燕子好像破了。”
小少爷一开始有些懵懵懂懂,手中还紧紧揣着一个燕子纸鸢。
这纸鸢虽说真做得活灵活现、神态栩栩如生的,可惜保持平衡的双翅前部破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洞孔。闻言,小少爷赶紧举起纸鸢,发现果真是破了,铜铃一般的大眼睛瞬即水汪汪了,小嘴紧闭,似乎泫然欲泣。
肖宛觅望了纸鸢一眼,缓缓地道:“我看真没法飞起来了。”
说到“没法飞起来了”小少爷终于忍不下了,“哇”的一声,哭得死去活来。
他直接在薛烨的怀里稀里哗啦地哭,肖宛觅没就什么多余的耐心,只见她皮笑肉不笑,道:“我说,我和其他哥哥姐姐们不一样,所以,不准哭。你哭了,我就不会帮你。”
她说得平淡无波也。这下,小少爷如遭重击,人哭得更加呼天抢地,几乎都快断气了。
肖宛觅见他如此,才喃喃地道:“我明明就没有很凶......”
“......”半响,天上一轮烈日的周围飘荡着许多斑斑斓斓的纸鸢,它们顫悠悠的,互比高低,煞是好看,飞的最高的,便是一只小破燕子。
小少爷终于笑逐颜开逐,全神贯注地放着自己的纸鸢,站在原地东拉西扯线轴,也不需要像其他小孩一样跑成半死不活,纸鸢依旧婆娑生姿,就连捕食的鸟儿也追不上,垂头丧气地飞走了。
实际上,其实是薛烨在他身后轻轻地用扇风放鸢。
肖宛觅嘿嘿然对小少爷道:“怎么样,高兴了吧?”
小少爷盯着她,神情似在思量。
怔怔良久,他磕磕巴巴的答话:“是......挺......了不起的。“
肖宛觅表面上老泪纵横,暗地里心道:“我怎么感觉在对牛弹琴。”
最终,小少爷心满意足了,连连鞠了个小躬,又抱了抱薛烨和肖宛觅几回,方肯随前来找人的家仆回府去了。
终于搞定了。
一番波折后,依旧一无所获。
烈日似火,肖宛觅背着个柳斗,走在路上,迎面的热风似浪一样扑来,心情愈加暴躁。
余府离琼瑶楼并不远,薛烨似乎想再去开开那些酒楼小厮们的话匣子,肖宛觅本是最厌烦周旋在这些人中。于是薛烨便独自跑到西街那头去。
身旁无人说话,肖宛觅索性钻空子,抄了附近隐蔽的空巷,心想折回路去和小斑斑嬉闹一阵。
本在抵达余府前,小斑斑突然停蹄,死活不肯往前走,还想往反方向跑去,或许是因这来回奔波。肖宛觅无奈,只好将小斑斑安顿在邻近农户的马棚内,又塞了些银子给农户主人,以作为暂时寄养的费用,方才安置好这位大爷。
肖宛觅朝马棚走去。这棚内平坦宽豁,最尾处与一间农户相连,四周还隔着坚固的藩篱,棚的一角堆满新鲜的白萝卜和玉米山,那是薛烨精心准备的吃食。她探出头去,只见满地唧唧啾啾的小鸡在一团灰溜溜的毛球上蹦来蹦去。
小斑斑正翻着白眼躺在干草垛里,两只耳朵时竖时弯,热得慌便翻个身肚皮朝天,鼻孔冒出咕噜咕噜的热气把经过的小鸡崽喷得老远。
肖宛觅悄悄躲在一旁偷看,觉得这个画面甚是可爱,越瞅越喜欢。
忽然,一人从农户走了出来,道:“娘,你可算是回来了。我饿了。”
另一头,又有个女声回应道:“早就到了,只是刚才顺路去集市兜了个圈,买了些菜,那街上的人多的要命,浪费了我大半个时辰......”
接着,棚外传来推推搡搡的声音。
肖宛觅没有吱声,只是微微仰头。不消片刻,她便认出其中一人是进镇时遇见的农户女主人,心下琢磨旁边那位年纪较轻的应该是他的儿子。此刻,两人似乎在清算从外镇置办回来的货物。
儿子歪了头,道:“娘,怎么了?为何不说话了?”
妇人瞥了他一眼,道:“你还敢问我怎么了?我就说那里怪怪的,你怎么还在待在这里?”
儿子道:“哦哦,娘你说的是蚕花会演习吧,我不是和你说过,吴掌柜昨日就和爹说人手足了,不差我一个,就不必去了。”
听他们絮絮叨叨家常话一阵,肖宛觅原想现身,妇人却大叫一声,吓得她连忙缩了回去。
“哎!你轻点,这些货待会儿还得送去余府!”
“余府......?”听了这一句,不知出于何种心理,肖宛觅倏地压低身子。
儿子道:“娘,你别老是一惊一乍的,我检查过,这次的红布衫是用上等的鸭绒制成的,和上次那些破烂货可不同。”
妇人手里挎着个菜篮子,直接蹲在地上埋头检查货物,这会儿她还没什么脾气,只道:“你年纪轻,不清楚这余老爷的脾性,我和你爹可惹不起他。上回我到庙里烧香拜佛,见他一脚把下仆往台阶上踹了下去,结果人一头撞在旁边的土地神像死了。那下仆只是不小心将法师开过光的香灰撒了些出来,就这样丢了小命。”
儿子惊讶道:“那......那这件事情该如何收场,这毕竟是条人命啊!”
妇人道:“还能如何收场?区区几两银子就能堵住悠悠众口,好像那些事情从来没发生过一样。可怜他的枕边人,上门赔罪还被人丢烂菜叶、扔臭鸡蛋,成天为了收拾他的烂摊子就操碎了心。”
肖宛觅躲在棚外岿然不动地偷听,眉心一刻也没有松开过。
儿子仍有些怀疑,道:“但我听闻那余府老爷是个爱家爱妻儿的好丈夫,不像娘你说得那般丧心病狂。这些事......娘你是从令镇那些三姑六婆口中听来的吧?”
那妇人“啪”的一声打在他的背上,呵斥道:“说你蠢就是蠢,做戏要做足全套,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露出马脚。你啊,成天不动脑子,又好吃懒做,真跟你那没用的死酒鬼爹一个样。对了,你把我载货的驴牵去哪溜达了?”
儿子被打得有些懵,杵在原地呆呆的,满脸委屈和懊恼,道:“我没,是爹牵走的。”
妇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那他呢,死去哪了?”
儿子低着头,嗫嚅道:“和......和吴掌柜去赌坊了......”
“什么?!去赌坊?!我看你们两父子是要死!她气得去拧儿子的耳朵。
“啊啊啊啊!!啊啊啊!疼疼疼!娘!”
肖宛觅摇摇头,惋惜道:“真是苦了您了,换作我,这日子真没法过。”
“师姐......?”耳边传来幽幽一声。
肖宛觅正听得津津有味,被这声音吓得头皮几乎炸开,回头一看,才发现薛烨正抱着膝盖,像颗糯米丸子蹲在身后。
她激动得捂着胸口,努力压低声音道:“烨烨,你......你怎么跟鬼似的,走路都没有气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薛烨跟着压低声音,道:“猜......的......”
肖宛觅惊讶道:“那你来这多久了?!”
薛烨竖起一根手指,道:“就一会儿。”
肖宛觅回抓起他的手指,轻声道:“嘘,别出声,继续听他们说。”
薛烨默默点头。
妇人把儿子的耳朵拧得又红又肿,直到见他眼框泛泪方才撒了手,嘴里还是不断叨念着:“你们两个成天都想把我气死!那个吴掌柜也是欠收拾,成天仗着有余府撑腰,不好好呆在琼瑶楼里,一天天就知道花天酒地,不然就是到青楼找乐子!我跟你说,你那死鬼老爹敢给我踏进那些鬼地方,我就活活把他给掐死!还看什么看,不会来帮忙啊?!”
儿子急忙道:“有!”
“有什么有!叫你动手不是动口!”
薛烨一愣,低声道:“师姐,她该不会是邪灵上身吧?”
肖觅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轻拍他的肩膀道:“一句话,人之常情罢了。总之,烨烨你以后一定要当个好夫君。”
待他们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后,肖宛觅直起身去。
一抬眸,一对水汪汪的双眸蹭了过来,似乎还泛着光,肖宛觅忍不住抓着小斑斑狠狠地狂亲几下,道:“若是在撩拨我,那你成功了。”
肖宛觅靠在小斑斑的尊臀上,惬意道:“烨烨,有何收获?”
薛烨从怀里拿出一物,把什么东西放在了手上,严肃道:“师姐,方才我没到琼瑶楼去,但我遇见个人,他告诉我些事。”
肖宛觅心不由的微微一沉,认真道:“何事......?”
忽地,一道黑影迅速地从他们面前掣去,与肖宛觅擦肩而过。
薛烨眼疾手快,拔出腰间的扇子向其挥去,怎知黑影快速闪开扇刀,扇刀打在树上震得落叶满天飘,树干被烧穿一个大窟窿,接着黑影倏地往檀溪镇外的丛林径直飞去。
它竟毫发无伤?!
薛烨的衡阳浮光扇是他父亲薛天的遗物。百家之中,可谓是威名赫赫,一旦注入灵力,扇面会散发着熊熊气焰,三分似火七分似刀,每次挥扇必定百发百中,中刀者的伤口会如被烙铁辗过般火烧火燎。
“追!”肖宛觅从怀里掏出一枚符篆,朝黑影的方向抛去。她前脚刚往前迈进一大步,就感觉衣襟被什么东西勾着了,回头一看,小斑斑歪着脑袋呆呆看她,它也想去。
好.......可爱!
肖宛觅意犹未尽地捏它耳朵一下,跳上骡身,把手中系绳绕短,向上一纵,十万火急地朝丛林奔去,薛烨紧跟其后。
倾刻,明明是青天白日,迷雾却在林间缓缓飘逝,目之所及,都看不清楚,周围的阴气四溢,前方引路的符篆隐约闪烁着红光。
肖宛觅面露难色,手指也微不可查地蜷曲起来,第一反应就是把手中系绳抓得更紧。见她神情有异,薛烨加快脚程,奋力往前一挥,前方的迷雾立即分割成一绺一绺的,斑驳的阳光透过树隙洒下来。
她急忙喊道:“阿烨,这黑影魂识稀薄,不像是怨念重的鬼魂作祟的迹象,我担心是人的魂识,你不可对它动手!”
人们生前附在躯体内的意识为灵识,人死后阴魂不散的意识为魂识。
薛烨“嗯”了一声又回到她的身后。其实他心里时刻怀揣一种不详之心,总觉得眼前这黑影是故意出现,随后更引领他们前行。
不久,四周又渐渐暗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
肖宛觅有些恐惧地畏缩身子,声音打着颤道:“烨烨,你可不可以再......”
此刻,寂静得可怕,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她身旁一个人也没有。
肖宛觅脸色陡然煞白。
她怕黑。
当年,肖沐府是在一个深夜里彻底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