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梦,日长似岁,时间过得异常缓慢。旅为漂泊羁旅,梦为重温旧梦,分为旅世和梦世。
此刻,肖宛觅循着气息,已顺利进入旅梦。
她仰头望天,几丝薄云从天上飘过,四周迷雾时聚时散,时消时凝,仿佛置身于幻境。
画面一转,一堆人哒哒哒地冲了过来,兴致勃勃对她大喊道:
“觅师姐,我们去山脚下捉**!今天轮到十七师弟把风。”
“不好,不好,还是去溪边捉鱼!”
突然,又一个红红的小脸蛋,伸直了他胖胖的小短手臂,道:“觅姐姐,这桂花糖送给你。”
肖宛觅蹲下身,伸手去抓,却倏地穿了过去。
见到如此,她握紧手中的机缘囊,人便有些自嘲地笑了。
何谓“机缘”?“机”为根机,“缘”。人生在世,一切缘起缘灭都是机缘,离开就是缘尽,失去就是缘去。凭借与梦共生的本事,肖宛觅能通往在世者的梦境,就连逝者生前的梦也能畅行无阻。任何别人做过的梦,只要想看都能看见,还能在这看见所有人内心的回忆和一生的机缘:“期盼的、愤恨的、幸福的、难忘的、痛苦的......”
不久,又一个熟悉的声音凭空出现:“肖宛觅!今日再给我把《礼册集》多抄上一遍!”
听到“礼册集”三字,肖宛觅终于回过神来,一阵酸感溜长驱直入手中,此时此刻她的心情却是十分地复杂。
赶紧敲了下自己的脑袋,肖宛觅握紧胸口,心道:“办正事要紧。”
一番腾云驾雾后,脚底终于触到了一个实地,刹时,一阵凛冽的寒风从肖宛觅身边吹过。
眼前迷雾便逐渐消散,四周的景色清晰地显现出来。
一壁副宏伟瑰丽的壁画映入眼帘。肖宛觅很快站稳脚跟,俯瞰足下,竟发现此刻自己站得无比地高,头顶之上也不再是蓝天白云,而是一个黑魆魆的洞顶。
所谓高处不深寒,她算是体会到了这般感受。
在旅梦,唯一不能掌控的事情便是入梦后的落地处了。有时在水里,有时在土里,在刀山火海中好像也有类似的经历,对此肖宛觅毫不在乎,只觉前方充满了挑战,倒也无惧,即新奇又有趣。
肖宛觅转过身,突然睁大了眼珠儿,这下,她的脚竟然轻径地颤抖起来。
一双慈眉善目面孔出现正正挡在她的双眸前!
原来,方才只是粗略的看了一下,所以没看清,此时却尽收眼底,原来她降落的地方根本就不是一方实地,而是落在了一堆木雕菩萨的鼻梁上!
想到这里,肖宛觅额头瞬间啪嗒啪嗒落下几滴冷汗,知道自己脚下踩着的是什么,更觉寒风刺骨,心道:“我的天,这挑战还真是......罪过、罪过!”
她忙对着脚底下的佛祖欠首连连致歉后,毫不思索往前纵身一跃。
落了地,肖宛觅有点苦闷地揉了揉眉心,拜了拜佛祖几回后,便开始参观起这落地之处。
片刻,她大致上理清了此地乃是一个窖藏大量惟妙惟肖的壁画和木雕之佛的宝地。
坐镇四处的佛像个个体态不同,大多为裸露上身,披着袈裟、腰裹重裙、肩披大巾,尽管是由栴檀香木雕造出来的,仍旧十分精致。洞窟里怪石嶙峋齐聚,每面墙上却都绘满色彩斑斓的壁画:有描写神佛形象的故事画的、有描绘活灵活现的上古神兽的、也有描摹湖光山色的风景图,最吸引人的便是反映民间情与义的佳话,墙墙正可谓琳琅满目。
肖宛觅走着走着,在左转后的转角处,发现眼前竟又出现一条延绵不断长廊。
廊的两侧不但散发奇光异彩,尽头处更是一片金光闪闪。沿路走来,她发现满廊的壁画里被嵌入无数尊的彩塑,与先前所见的壁画迥然不同。基本上所有的彩塑眸子里都被镶入了璀璨明珠,面部的雕凿非但细腻,样貌自然还神采飞扬,仿佛注入了朝气蓬勃的凡人姿态,或微笑示人,或八面威风,又或道貌岸然。
正在此时,一阵丁零的铃声传了过来,它正在廊的尽头不断来回地响。
肖宛觅把手贴在壁上,继续缓缓前行。她目力极佳,看见了前方,也就是不远处,一尊宝相庄严的金漆菩萨交脚倚坐,两腿垂下相交端坐于座上,似乎还有个佝偻的黑色身影在佛像前隐隐晃动。加快脚程,那黑影便看得比原先清楚了好几倍。
伴随着那“叮咛铛铛”的声响,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妇人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身旁还有个斗笠青年小心翼翼用手搀扶着她。
这老妇满头雪白银丝,却没有一丝凌乱,脸盘的轮廓随着皱纹深深陷了下去,人是非常老迈了,应正值杖朝之年,不太匹配的是她的双唇极为鲜红,衣着妆容都十分认真。
肖宛觅却对她的皮相感到忧愁,扼腕叹息心道:“气色甚差啊......”
她刚想着,老妇突然“砰”的一声撞在壁画上,斗笠青年顺着她的动作环抱她跪坐在地,两人坐地久久不起。老妇面色安详、双眸合闭,卧在青年的臂弯里,嘴角还洋溢着一抹未经散去的浅浅微笑,斗笠青年则噙着满眶泪水紧握住老妇那双粗糙削瘦的手。
肖宛觅一把捂住双唇,自觉乌鸦嘴,稍后凝眉嗟叹道:“可她也算寿终正寝。”
斗笠青年往老妇的头上落下一颤吻,情愫缱绻,缓缓地挪了脚下两步,单膝落地,俯下身把老妇的头轻轻依靠在左肩上,依依不舍地看了多一眼,背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在廊上。
他走得十分平稳,很慢很慢,老妇就像襁褓中的婴儿一动不动地伏在背上。
肖觅越看越不对劲,他们俩的举动格外突兀,比起是亲人,倒不如说更像是一对恩爱的夫妻。可是从正面看上去又不大像,毕竟两人的年龄实在是天差地别,不禁令她心中闪过疑惑不解之色。
肖觅跟着斗笠青年,走下了山。他们越过了蜿蜒的小溪,穿过寂静的山林,最后抵达一间破旧不堪的泥草屋,感觉随时都会塌陷,目测十分寒碜。
从屋里,走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素衣大娘,神情极度悲伤,她颤声地道:“小穗她......对不起,都怪我......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欲言又止,泪水簌簌地流下来。
斗笠青年见状,再也忍不住内心压抑以久的悲愤,跟着瑟瑟落泪,似有断肠般痛苦,周围被他凄切的哭声充斥着。
肖觅不置一词,静静地眺望远方。
过了好久,斗笠青年抹去满脸的泪水,声音沙哑地道:“花,别哭了,月她不痛苦。或许,对她来说,死是一种解脱。”
大娘一吸一顿地哭,默默点头。接着二人匆匆埋葬了他们口中的“月”后,又在墓碑前痛哭了好一会儿才停息。
肖觅看得一头雾水,还是仔细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聆听对话中的一字一句。
半响,斗笠青年回屋背了一个大柳斗,若有所思地和“花”说了一些话。
肖觅双眼猝然睁大,心道:“那不就是怨灵生前的信物吗?!”伸长脖子往里一瞧,全都是卷轴和用陶土和沙烧制的而成的罐子,罐子盖边还蹭上些夜光分和朱砂色颜料。
刹时,肖觅回想起方才在人间丛林屋发现的卷轴,里面其中一些图纹和洞窟的壁画绘制手法十分相似,心中开始质疑道:“莫非这位斗笠公子和回魂有关?但回魂后根本不可能还存有魂识,他一定不是附在烨烨身上的怨灵!况且他若想施行回魂又是回谁的魂?是“月”的?他自己都说她死了是一种解脱。除非他自打巴掌反悔,唉呀听他们说话听得我耳朵里的毛都竖起了,一个两个全都怪里怪气的。”
正当她琢磨不透之际,四周再次雾气氤氲。
在梦世里,呈现在肖觅面前的,都是怨灵生前记忆里感情最强烈和难忘的片段。其余片段,当然也都能看见,但她在入梦世前就花费灵力施下共鸣术,除了重要的片段以外,残影琐事一概不理。
这次,在肖觅耳边响起的是人们震耳欲聋的喧闹声。落地处,是个灯火通明的小镇。
轰隆隆的一声,一束开得五彩缤纷的烟花在夜空尽情绽放。她仔细一瞧,镇上家家都披红挂绿,街道两侧挂满的大红灯笼高低错落,远处响亮的鞭炮声噼啪乍起。
锣鼓音乐声中,一堆着装统一的壮丁毫不顾忌地走在身侧,个个脸上群情激昂,显然他们是看不见多余的人。
于是肖觅浅浅低头,开始不紧不慢、从容不迫地在人群里移动,钻进人群里,在人与人之间的空隙平平缓步起来。其实呢,她也不是不能直接穿透幻象的,但劈头盖面地穿过男身,作为女子还是有些失礼,再三思索后还是决定尽量躲闪。
她缓缓移步中,夜风拂过,一个栩栩如生的龙头迎面扑来。
肖觅顿时有些花容失色,蓦地发出“啊”的一声,神情和动作,全都僵住了,顿了顿道:“迎龙灯?”
话音刚落,一人大喊道:“巨龙腾飞囖!”
弱女子,看着似罢了。
下一刻,她竟单手托起那两坛圆滚滚的陶土罐子,想也不想凶狠地抛向恶汉。
“砰”的一声巨响,那两坛沉逾二十几斤的陶土罐子就这样红红绿绿爆了个大血纷飞。恶汉的脑瓜子登时砸出个窟窿,估计此刻问他爹叫什么名、自己死了没都不知道。
不光旁人吓得目瞪口呆,连斗笠青年都吓得脸一青一白,突然反应过来,踉踉跄跄往前走了几步,转回头,结巴道:“你你你......你......”女子喊道:“还你什么你,走啊!”
众目睽睽下,说走就走?斗笠青年心想,我该走?还是不该?连手也不知道怎么安放。
废话,还用走的,当然是要跑啦!女子管他想跑不想跑,你不走,老娘就带你飞。
她拉着人便开始一路狂奔了,只留下那挑事的恶汉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罐里的朱砂色颜料和夜光粉把他晕染成宛如万绿丛中一点红。
肖宛觅几乎要被他们笑死了。
跟随二人前行一段路,两人终于在一个寂静的巷子里停下,一男一女这才发现不太对劲儿,赶紧松开双手。
两人对视一眼,又徐徐错开。沉默一阵,女子两手举于胸前,恭敬地示了一礼,开口道:“多谢公子相救,方才真是谢谢你了。我叫玉情,你叫什么?”
他一时还没缓过来,顶着面上的疲倦神色,回礼道:“不敢当,不敢当,谢姑娘言重了,其实方才在下什么都没做......哦对了,在下姓......姓赵,名念枫。”
折腾一阵,肖宛觅感慨万千,终于知晓了斗笠青年的实名。
玉情看向她背后的柳斗,道:“有的,这不还多亏了赵公子你的两坛颜料。”
闻言,赵念枫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垂下来的黑色面纱将他的脸半遮半现,似乎是被感染了,玉情不禁掩面遮笑,眼角眉梢荡漾着异样的色彩。
肖觅本能地预感道:“情窦初开。”
迎灯会那晚以后,玉情借报恩为由,像牛皮糖一样一路胡搅蛮缠着赵念枫。他一个三十而立的成年男子,身边总跟着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着实不便,况且还是个姿色卓绝的女子,因此他回绝玉情不超上下百次。
起初玉情以软示人,无所顾忌地耍赖说什么她一个弱女子早些日子死了爹娘孤苦伶仃、整天洗衣生火煮饭,无用的大哥欠了一屁股债硬是要把她卖给隔壁镇王老五抵债、不得不浪迹天涯之类的啦,结果被赵念枫瞧见她手上的翡翠金镯一语道破。
装傻不成,玉情直接来硬的,强抱着赵念枫的大臂哭得死去活来,上喊观世音菩萨,下喊阎罗大王,说他若不让她跟在身旁就一头撞在墙上,化作厉鬼痴缠一生。
正确来说,应该是吓他一生。
或许是看她一女子无依无靠,又擅长作画,算是同行之人,况且玉情性情刚烈,很难说她真的会穿上一身烈红大衣一头撞死在梁柱,想到这里,赵念枫毛骨悚然,也就咬牙应允了。后来他们二人以卖画为生,经常在街边叫卖。玉情人美嗓子甜,大多数的人都乐意向她买画,赵念枫则性子柔顺、温柔耐心,能为之匹配到符合个人气质的画,有时他俩会也被邀请到府邸上为人作画,日子倒也过得充实。
数年后,他们二人在梅镇暂时落脚。
梅镇为檀镇的邻镇,两镇之间以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水为界限。岸边绿树成荫,在清澈荡漾水中会出现人的倒影,河鲜莫过于鱼,不少闲人老翁在此垂钓。偶尔两镇的妇女会背着咿呀学语的小孩在河边塘畔捣衣洗服,日子过的简单朴实。
此刻此刻,岸边一人纹丝不动。
那人左侧堆满光溜溜的黑色瓷罐和沾满颜料的画笔,隐约听到响动微微睁动眼睛,但很快又闭上了。玉情睡意正浓,天塌下来都浑然不觉,骤然觉得腿上一重,轻抬脖子,一个胖墩墩的小孩坐在她的腿上,俏皮的辫子顶上天,唾沫四溢地用嘴啃着鞋头。
玉情把脚往左侧歪倚,小孩咬住不放,圆胖的脸蛋随之来回晃动,估摸着有趣,她又是持续这副状态一阵。
赵念枫俯身,迅速把孩子抱了起来,用一方帕子将小孩嘴边的唾液抹掉,又让其坐在自己的肩上,道:“玉情,不要戏弄小孩子。”
玉情双手握空拳,向上举起伸懒腰,不慌不忙道:“又不是我生的。”
赵念枫把斗笠斜扣在他脑袋上,道:“不是你生的也不行。”背上懵懂的小娃娃寻真娘去了。见状,玉情一骨碌翻身爬了起来,追上去,道:“若是我生的,肯定会待她比待你好。我保证!”
肖宛觅忍不住羡慕起来,心道:“若他日有机会归隐,退居山野,从此不理世间喧嚣,何不尝是件美事?我呆在家啃瓜逗骡,偶尔酿一盏佳酿或甩甩锅勺下下厨。但,还是算了,孟湛那小子说过我可以离厨房滚多远就滚多远,不过耕地种菜擀毡织布我倒是很擅长。最好的当然是......”
“有个人能让我等他回来。”
远处刮起一个旋风,她头上飘来一片绿叶。
肖宛觅嘴角一勾,抬头大喊道:“喂,树上那位仙友,你下来说句话呗,我们交个朋友嘛......赏个脸嘛。
“嘿你不想说话也行,那你就静静在上面听我说。别忘了大爷你昨天还请我吃了一掌,我头都扁了几寸,当作赔礼,从现在起我问你答,你随便摘几片叶子往下撒,想回答是就摘一片,回答否就摘两片。好不好嘛?好,你不说话我当你答应啦。”
一片落叶飘飘悠悠地落下来。
肖宛觅兴奋道:“那你不准骗我!方才人世丛林里的人是你?”
一片落叶。
她心里乐开了花。
“那你会弹奏琴吗?”
两片落叶。
“那你喜欢骡子吗?”
三片落叶。
对此,她忍不住笑道:“是有点喜欢也有点不喜欢的意思吗?”
“那你喜欢我吗?”
“......”
“梳篦是你送的吗?”
“......”
肖宛觅蹲在地上,用指头画圈圈,等了好久什么屁都没落下来。她道:“喂你还在吗?”
一根落叶。
肖宛觅正要开口顺着问下去,见状心中啧道:“狗崽崽,还逮准机会选些自己想回答的问题来答。”
“那你想我帮你生一堆娃满地跑吗?”
她刚说完,树上冷不防撒下成堆的落叶,一霎时,遮天盖地。
“……”显然肖宛觅大吃一惊,须臾大笑道:“哇......仙友果然乃豪放之人,懂得先斩后奏的道理嘛哈哈哈!”
“其实,我是抱不稳叶.....”树上之人顿时哑然无语,不再发声,似乎愣住了,呆滞了好长一阵。随后又传来一些声音,听声判断大概是有人脚底又一个趔趄,不慎滑倒一脸撞在树干上。
树上嫩叶沙沙作响,再次落叶满天飘。
还真真是不应该说出来的,不禁让人联想到一幕即可笑又丢脸的画面。此刻肖觅早已憋红了脸,躺倒在地里打滚捶地,止不住地天崩地裂般狂笑起来,笑到差点断气。
“啊喲你刚才是在上面摔了一跤吗?成了,成了,昨天那一掌我就不和你计较了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所以你是蹲在树上捧着一堆树叶等待我发问吗?我的天哪,你这么期待和我聊天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哈哈哈,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想取笑你。”
“你实在是太可爱了。”
听到“可爱”二字,树上徐徐飘来两片落叶。
果不其然,又换来肖宛觅一阵丧心病狂的笑。
此后,倒是过了一段平淡恬静的日子。
......
同年,梅、檀二镇磋议在迎灯会当晚共同欢庆佳节,梅镇作为东道主,负责龙头和龙身的绘制,檀镇自然为负责龙尾部分与其余彩排大小琐事。
一天夜里,摇曳的烛光橙红橙红地泛光,升起徐徐轻烟。
玉情右手执笔,左手挠头,站在龙头前仔细端详一阵,刚想抖腕落笔,又遽然收手,重重坐到木榻上,目不转睛地死瞅着桌案上的洒金宣纸,越看越气,奋力一丢,画笔准确、无误入了笔格内。肖宛觅简直要当场跪地拜她为师。
赵念枫看了看地面未干的墨迹,摇头道:“玉情,若你不愿绘制龙头,知会镇长一声,向他请愿另寻高人便是,何苦为难自己?”
玉情抓起床头前的漆黑小坛子,尽数一饮而下,语焉不详道:“你以为讨价还价买白菜啊?能买一颗送一颗,啃了一口,不想吃,还能退回去。”打了一声饱嗝后,再道:“镇上的说书先生察觉自己说岔话了照不是自顾自地死撑着往下说,常言道拉什么弓、没有什么回头箭,闭嘴不改出口言,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况且世界上就是有那么多事情就算你不愿去做就还是得去做。”
赵念枫无意纠正,走到了她身边,道:“即是如此,当初你又何必接下这门差事?”
玉情喃喃道:“见你画过,我也想画。”
赵念枫偶然瞥见身侧的烛光略有扑闪,蜡身即将燃烧殆尽,默默直起身,走向微弱的烛光。玉情见状,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急忙撺紧他的衣摆,不让走。
“何事?”赵念枫微微一怔,似乎明白其中意会,轻声道:“烛火快灭了,我去添上些。玉情不由得脸色大缓,缓缓松开手,在她眼里赵念枫是那样熟悉却又是那样遥不可及。
待添上一截红烛,赵念枫随手拿起桌案上层叠的纸,走回她身边,道:“为何龙头还未裱贴上洒金宣纸?”思忖片刻,他微蹙着眉,又道:“我有一事不明,为何你执意要采用朱砂红纸?”
玉情眼神添上几分黯然,嘴角微微抽搐,道:“你当真不知......?”
赵念枫为人耿直,道:“确实不知。”
那四字一字不差地传入玉情的耳中,手一轻颤,原先满嘴的酒香清醇,瞬息成一口干涩的苦,格外地憋屈。她不经意心直口快道:“活该你一辈子没有妻妾。”
赵念枫脸上神色不变,轻声道:“我有,只是她不在了。你也懂的。”
玉情的脸庞顿时被染上一层火烧云般的烈红,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一时的难过气愤涌上心头,道:“没错,我懂。你老是说她会死,都是你的错。既然生与否、死与否,你都有错,倒不如永远忘记她这个人,让自己过得逍遥快活些,岂不是自在多一點。”
赵念枫无奈道:“我自知有错,又怎会忘了她。”
玉情或憎或唾道:“追根究底,起因根本不在于你。你不是认为自己有错,而是自觉有愧。你过不去的坎是你自己,不是她。”
赵念枫道:“对我来说,有错和有愧,又有何差别......”
玉情心头冷得发颤,打断道:“分明就是她自己暗自偷练邪术才会惨招反噬,咎由自取,自食其果,不自己掂量......”
“别说了!”
赵念枫猛然被唤醒了某些悲痛的记忆,他眼眶赤红,怒吼一声,却非有意为之。片刻,他自知理亏,心想本就不该和醉酒之人逞一时口舌之快,淡声道:“对不起,我不该冲你发火。今夜你喝多了,早些歇息。明早我陪你一同完成龙头的绘制。”
肖觅心道:“看来“月”还真是赵念枫的结发妻子,但遭禁术反噬成那副模样,从未耳闻。”
玉情被他一吼,瞬间酒也醒了,沉声道:“不必了,我自己可以的,你走吧。”
赵念枫“嗯”了一声后便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隔日清晨,桌上只留下一封信,信上写着:“今日酉时,梅河,迎灯会上见。“
晚间,迎灯会。
暮色彻底降临,夜空里点点繁星,却在飘渺的乌云里忽明忽暗,最终抵不过被黑暗吞噬,唯有瞬息万变的烟花在寂静的夜空中留下倩影。
片刻,丝丝缕缕的雨点落下,打破了赵念枫此刻愣愣瞌瞌的思绪,他抬头仰天,夜色朦胧,和当年一样,依旧那么美。
梅镇作为起始点,人脉最旺盛,万家灯火闪烁,一切都热闹不已。不同的是,此时此刻,赵念枫的身边,少了当年那个,活泼乱跳、拿着大红灯笼,跟蚂蚱似的上蹿下跳边做鬼脸拼命逗他笑的玉情。除了四周人们的欢闹声,再也听不到别的了。
这是他第一次感受等待的滋味,因为玉情从来不让他等,心竟是感到有这般说不清的苦楚,伴随些甜,还有些痛,最多的不过是失落。
接下来的日子,梅、檀二镇仍旧骤雨不停。
河水暴涨,水流湍急,水位日趋升高,丝毫没有消退的迹象,就连岸边捣衣的木杵都被冲得不见踪影。人们望河祈祷,愁肠百结,像是奄奄等毙,等待即将劈在头上的那道天雷。
一天,两天,三天......终于在濒临绝望的第十天盼来了希望。
围绕在肖觅四周的雾越来越浓,显得虚无飘渺。她眼前视线画面一转,转向了另一幕。
这天,晨曦的阳光透过镂空的雕花窗桕,轻摄在一人的双眸上。
赵念枫呼吸急促,嘴里低咛着一连串含糊的呓语,随之轰然坐起,似乎刚从梦魇里惊醒,人好一会儿处于呆滞状态,待晃过神来,更是直颤双手扑打着胸口。肖觅略觉哪里不对,见他额间大汗淋漓,精神萎靡,面色苍白如纸,咳得厉害,估测已大病一场。
赵念枫侧过身,挪动少许,从床沿上坐起,想是清醒了,有些迟缓地灭掉桌上的油灯。
正在这时,门外那头响起时断时续的悉索声。
赵念枫猛然看向门的那一头,还未说出“门外何人“四字,房门被敲了几下。
门被打开,一个面憨的伙计手中端着托盘,盘里放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他先前见房门紧掩,便轻轻地敲了敲门板,入了室,脚步有些拖沓,应是腿脚不好。
面憨小伙步履蹒跚走向赵念枫,将托盘放下,压低声量道:“公子,药小的给您送来了。”默默将药汤递向赵念枫。
赵念枫扶额一阵,抬眸看他一眼,道:“你放在某处吧,过些时段,我自会饮下。”
忽然,面憨小伙一个愣神,似状心不在焉,不慎将汤撒在赵念枫的裤摆。他年纪轻,伙计不善察言观色,更不懂得掩饰过错,搞砸事只会上下斜瞅人,蔫着身子且手脚不麻利地垂头擦拭。
赵念枫本就心烦意乱,注意到此节,内心愈加抑塞,自觉端起碗,顾不上药太烫,囫囵仰头饮下,强作语气温和道:“无碍,下去吧。”
“至于,门外那位,你还有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