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生辰,肖宛觅在得到薛烨的允许下动了扇子,循着气息走入旅梦的梦世里,曾窥视过他的回忆。
薛烨是八岁入的府,与肖宛觅的阿娘同住在肖沐府的西院,肖宛觅则与爹爹住在东院。第一次见面时,他脸色惨白惨白的,乌黑的眼珠子眨巴眨巴看地,人不哭不闹,也不说话,兜里插着把扇子,只懂得蹲在土里用手掘地,挖好了洞自己也坐进去里面,有时是躺着。
肖宛觅的母亲和薛烨的母亲忘离伊人为乐坊姐妹,后来成为毕生挚友。他从小在乐坊曼陀院被拉扯长大,父亲薛天是玉林一名普通的商人,两人在他五岁时离异。三年后,忘离伊人收到薛氏几十人口惨遭仇家灭门的消息,她于心难忍,带着幼子回乡置办丧事。然雪上加霜,忘离伊人无故牵连惨死,薛烨生死未卜。随后姿瑾伊人带了一堆门生到玉林大肆寻人。找了三天有余,终于在阴阳湾的万葬坑里找到了这个孩子。
在梦世的记忆里,阴阳湾一带有野狼群聚,薛烨半个身子被一只饿狼地拖入黑洞洞的万葬坑里。他看见坑里有人手就以为是母亲,跪在坑里不停地挖,挖到十根手指头的指甲都陷进血肉里也不曾停下。当时他还小不懂什么是人不在了,以为母亲被葬在土里。每天挖坑,就想着把自己也埋进土里,或许就能见到母亲了。
薛烨见状,温声道:“师姐,别担心,我没事,你的眉都要挤在一起要变连心眉了。”举起二指掸去肖宛觅的额角,又开玩笑道:“嗯,阳火还在。”
见他神态自若,肖宛觅也就松了口气。须臾,薛烨道:“师姐,你可曾听过所谓的“红男绿女”?
肖宛觅道:“听过这词,却不是很了解。”
薛烨拿起扇子抵在纸人双目,道:其实“红男绿女”即是对童男童女双目的颜色讲究,童男得用红色,童女则得用红色。而且纸人扎好后是不得画上眼睛的,因为它可能会复活,所以我觉得这纸人不大对劲。”
“复活?!”肖宛觅盯着那诡谲的纸扎人,心里默念道:“可不要给我动起来啊......”
薛烨道:“不是不是,我指的“复活”二字,并不是和人一样有了魂魄,而是指被孤魂野鬼附在纸人身上。”
肖宛觅抹了把汗,蹲在地上细细观察血阵,越看神色越凝肃。她盯着阵法根据图形用手上下比划琢磨,再一通乱指,发现看不清,从墙上扒下几张符篆点燃取光后,缕析条分道:“我怀疑这是回魂术的环阵,但这里、这里和这里画得不太对,有多余的咒纹。此外,绘阵者的灵力薄弱,落笔急促,不是一次过完成绘图,而是分成好几次,你看这些地方的线条有粗有浅、勾勒交错。”
薛烨单膝落地,展开卷轴放在膝上,道:“师姐,你看此阵上方绘的咒纹与卷轴上是否一致?”
肖宛觅拿出符火一照,道:“果真一致,但只有一处相同,剩下的方位不一样。”
薛烨倏地站起身,道:“那我再去拿其他的卷轴来对比。”
“等等!”
肖宛觅伸出手将薛子奕膝上的灰轻轻拍落,就和当年她见母亲做的一样。
薛烨则有些扭扭捏捏,也不好说什么,道:“其实......师姐你不必如此,你看你手也蹭上了血。”从袖里拿出帕子为她擦手。
肖宛觅笑着评价道:“你以后定是个好夫君。”
薛烨顿时一口口水噎在喉咙里,哭笑不得。
供桌上的卷轴分为手卷及立轴,手卷的篇幅较长,可以无限延伸至地面,且咒纹差三错四且冗杂无比。立轴则截然不同,虽说尺寸大小不一,内容却是整齐画一、纹样秀丽的图纹。至于屋内一团糟,根本无法拣到片干净的去处,肖宛觅索性把一部分的卷轴挪移到屋外,至少能晒晒毒热头,图个热醒。薛烨耐性高继续呆在屋内潜心阅轴,时不时大声呼唤屋外之人。
肖宛觅将卷轴反复看了几次,仍一无所获,只觉头昏眼花。她心中无聊,弃轴进屋,路过那具尸首时又是鸡皮疙瘩掉一地,正眼都不敢瞧一眼。
肖宛觅捂着鼻,举起大拇指指向屋外悬挂的尸体,道:“奕奕,你能不能先把把门前那具好兄弟还是好姐妹放下来,我看得心口发慌。”
薛烨背对着她,却不应语。
他被拥簇在一圈圈的卷轴里,身旁的手卷全被摊开,根据血阵的绘法仔细地排列在一起,仿佛和刚在进屋时的模样如出一辙,唯一不同之处就是纸人站的位置变成此刻他所待之处。
肖宛觅走进一步,才看清薛烨周围被一股邪气萦绕,从人体内还四溢出阵阵怨气。她赶紧把薛烨转回身,俱是一怔,只见他眉宇间多了两条黑线,原本清澈的双眸竟变得浑浊起来,瞳孔布满黑色裂痕,下眼睑竖着两道血泪,冲她大声嘶喊,充满淤痕的双手来回向上的晃,画面比刚才看门时还恐怖上好几倍。
“烨烨?!”
不管三七二十一丢了符篆再说,肖宛觅单手把掏出符篆往他额间拍去,怎知眼前瞬间火光冲天。竟是衡阳浮光扇突然挥来一把扇刀,从她的侧脸飞过。肖宛觅倏地往后退了几步,又奋力一脚踩在层叠的卷轴上,急急抛掷完仅剩的三枚斥灵符篆,却当即被反弹回来。
符篆先是短暂燃起一团摇曳红火,随即是丛丛绿火。
肖宛觅愕然道:“占魂?!”
回魂与占魂的情况很相似,都是魂道中的热门术法,不同之处只是前者需耗时更长、过程繁琐,被施法的对象为死人;后者则是霸道又简单明了,强行占有躯壳,被施法的对象为生人。
占魂,顾名思义,是指强行占有生人之身,灌其魂识。人在意志极度薄弱之际,最容易被怨气积郁过盛的怨灵侵身,随之灌入怨气来冲破人体的阳气,一刻之余便能化为成形,生而为人。若是怨灵有心归还原身,便会留生人额间一把阳火,待完成心中所愿、怨气消散,会自然从人体撤出,但魂识将会永不再生,但此等案例少之又少,毕竟无人会轻易将到嘴边的肉捧手相还。尽管如此,留在额间那把阳火也只能维持半个时辰。
这也是符篆会呈现红绿火焰的原因之一。
如果说,薛烨的资修为不高,但他有扇子防身,品级强的妖魔鬼怪都近不了身,更何况是怨灵,想必他是以己之身为媒介,自愿让怨灵附体。而且占魂最忌强行斥灵,人的灵识会受损,扇子就是为了保护薛烨才对肖宛觅出手。
这根本就是在以身犯险,仅仅半个时辰,是该如何替怨灵完成心中所期、所盼,谁知道它的愿望就是全天下人死个精光,还是强抢哪户人家的黄花闺女呢?
肖宛觅一下子就把事情的经过分析出来了,气得连魂都差点吐出来。但是,又自知时间紧迫,既然身心都交付于他了,就得想办法兑现诺言,交还躯体。她长迂一口气,道:“你为何人?有何心愿未了?”
被怨灵附体的薛烨对她不停地嘶吼,双手不断来回的晃,哭得愈加惨烈,似是有很强烈的怨念。
“像......哑了?”肖宛觅顿时想起在余府见到的沁心,也是这般又哑又傻,痴傻疯癫状。
她单手抬起薛烨的下颌,发现口中漆黑一片满是污血,不禁令人毛骨悚然。
他的舌头被割了一截!
薛烨的面目越来越狰狞、披头散发,脖子布满紫红色像树枝状的裂纹和大大小小的窟窿,仿佛更加接近怨灵生前的模样
肖宛觅担忧之心远远大于恐惧,她沉着道:“你不能说话,但有手。你可识字?”
薛烨摇头。
肖宛觅眉头紧锁,叹气道:“我可以帮你,但你若出尔反尔强行占有我师弟的躯体,我定让你生不如死。”
他频频点头。
肖宛觅道:“那你可有生前的什么信物借我一用或......”忽然欲言又止,她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若这个怨灵死去已久,生前没有任何信物或亲眷全都死绝,又或者信物在很遥远的地方,那又该作何打算?”
她心里清楚,这怨灵也不可能是门前那句血肉模糊的尸首,因为一旦施行回魂,施术者的肉身和魂魄都会尽数献祭给邪灵,不可能像眼前这怨灵一样还留有完整的魂识。
但,一切出乎预料,被附身的薛子奕竟然指着肖宛觅的身后之物。
柳斗。
“柳斗是吧?”肖宛觅有些吃惊地将身后之物卸下。
似有内情,肖宛觅试探道:“你可认识沁心?是她的亲人吗?
怨灵点头晃脑一阵,又嘶吼着左右摇头。
肖宛觅无奈道:“无妨,等下便知了。”她看向门外,大喊道:“小斑斑进来!”
在门边,小斑斑露出它半边尊臀。
肖宛觅回想起自己此刻的语气,似有不妥,随之转而温声道:“是我不好。怎么了吗?”
小斑斑把尾巴向上竖起,指着门口的尸体。
肖宛觅一目了然,张开双手,道:“别怕,我!在!”小斑斑便低着头嗷呜嗷呜地冲进屋投入她的怀抱,叫声十分难听。
肖觅顺着它背椎的毛摸,温柔道:“你在这里陪着烨烨,等我回来。”
她从袖子里掏出法器机缘囊,把它放入柳斗,对被附身的薛烨道:“我这法宝能窥探人的回忆,与梦共生。只需一瞬,我便能知晓你的往事。”
怨灵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此刻,这画面肖宛觅感觉有点匪夷所思。
她缓缓闭上双眼,轻声道:“机缘旅梦,重温旧梦。”
下一刻,机缘囊崭露出一点光芒,她瞬息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