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个蓬头垢面的小童,至少人是五官清晰可认,那会儿看起来才不过七八岁的年纪,顶着瘦乎乎的身架在地里攀来爬去,时而对路过的行人藏匿躲闪,颤颤巍巍的身躯尤显可怜。
当年,肖宛觅递向一个热乎乎的包子给他。
小童道:“我不饿,我不想要吃的,我想要那个?”脏兮兮的小手指向一处。
他指向的,是一棵树干粗壮的桂花树。
余光间,又瞧见眼前小童小小的手里露出一个深褐色线团,肖宛觅顿时间明白了什么。旁人可能不清楚,但她心里清楚知道那是一层包着一层,一瓣贴着一瓣已经枯萎凋零的桂花瓣片。
她问他,“为什么要收集这些?”,小童答道,“因为娘亲喜欢。我想送给她,放在石上,她会开心。”
听得肖宛觅不禁微微一颤,恍惚间,又听见小童道:“我这里痛痛了好久,那里也痒痒的,若我痛得不在了,我怕娘亲以后看不到我会害怕,她看不到我,就会哭。所以,我想攒来好多花花,这么多,都给她,她就知道我在了。”
小孩子的心思,总是想让别人开心,看见别人笑了,自己也会笑,见别人哭了,即使心中不难过也会跟着嚎啕大哭起来。他不懂花会凋零,会枯萎,会消逝在世间上,人早不在了,而她什么也看不见的又是什么,想到这里,肖宛觅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
当年,桂花已过了旺盛的季节,就算是长在树上的花蕊,也全都奄奄聋拉着脑袋,即将枯萎凋零。肖宛觅只记得自己摘了好多好多濒临凋零的花瓣给小童,又把自己剩余的一块碎银给了他。
闻言,孟泽天逐渐语塞。他凝视那块连细缝中钻出草的墓碑,心中不免感叹一阵,摇了摇头,又勉强说了句:“那你自己有点分寸就是。”
随后,他们三人的背影渐行渐远,趁着风肆起,花瓣徐徐飘去,落在幽暗中的黑色靴子上。
少顷,三人返回檀镇。
入镇前,竟到处锣鼓喧天,原本稀稀落落的街道,都挤满了人。
三人放眼望去,前方黑压压一片人头,人人都喜笑颜开,欢声笑语。
街道左右,有人鸣锣开道,人海里出现新的一批人。四名带头的黑脸大汉,顶着半边面具,身穿红大布衫,分别扛着一个大红灯笼,他们脚下迈步很大,边走边连声吆喝。
“慢着!”
这时,人群里突然钻出一位衣衫褴褛的道长。
他脚踏草履,左手捧功德簿,右手执拂尘,挡在众人面前,登高一呼道:“别演了,别演了!飞来横祸啊!”
“又是你,连续好几天了,烦不烦啊你,滚开滚开。”
“我去你的江湖骗子!”
“坏人财运,天理不容,赶紧走!”
一个抬灯笼的小青年附和着嫌恶道:“喂,臭要饭的,闪边去,别挡道。“
老道长三蹿两跳,甩起拂尘哼道:“凡事总有例外,明明就是你们不懂,无语。三月节,本是个肃穆日子,出来招摇过市,容易中邪。还有,你这软胳膊小矮个的崽子赶紧滚回家找娘去。”
那小青年似是被戳到痛处,抬起的灯笼瞬间上下颠簸,人是颇为不快,眼红一直红到发根。他直言道:“你又懂个屁,有单子便接,怕个鬼。真有鬼的话,不见得他来找我!”
老道长原本就一直盯着他看,见他挑衅发难,忽然一颤,道:“哎哟哎哟,都叫小崽子别来搅合这些浑事了,你看你后背沾上了邪物也浑然不知。”他两眼骨碌骨碌尽在转,举起拂尘指向青年身后道:“你这妖魔,知汝罪孽,速速退散,饶你一命。瞪什么瞪,说的就是你,年纪轻轻就死了,有手有脚的,别作死!”
见他如此声势浩大,青年稚嫩的娃娃脸上闪先惊恐之色,顷刻,又被老道长后面的几句话,生生地把不安都吞了回去,怒道:“呸呸呸,我去,死糟老头,胡说八道个什么劲!走走走!再不走,我可揍人了!”手肘子轻轻顶了肩头一下。
老道长气得道:“怎么,有种你再撞我一下!”
一群人在中央拉拉扯扯,街道两侧的观众更多,挤得也越来越困难。有人趁乱踹上老道长两脚,更多的是当做没看见他,一心想要继续演练往前直行。在心余力绌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遂最终淹没老道长。他抵挡不住大趋势的游街,遂默默蹲坐在地。
见他落寞蹲在一旁,肖宛觅率先大叫道:“且慢,这位道长,请您留步!”
闻声,他转过头来,精神抖擞,肖宛觅瞬间被他落魄中的一点孤高所打动。
老道长正远远望着这边,道:“我就在这蹲着,又没走。”
肖宛觅走向他,摆手笑道:“是的,您说什么就是什么,高兴便好。不过,敢问道长所谓飞来横祸是什么意思?”
老道长带着有点儿拒人于千里的冷调,道:“就字面上的意思,不好好待在家里,出来瞎闹什么。还有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雏儿也是,别仗着自己有几分灵力就......喂,旁边那位小兄弟你瞪什么瞪啊,说的就是你,别小瞧我。”
孟泽天相貌明俊,人却不怎么讨喜。他道:“我什么都没说,你别自作多情。”
老道长上下打量他们一番,依旧不屑道:“怎么,还是说你们也是来争世人口中的福地?”
薛烨轻摆衣袖,浅浅一笑道:“或许,我认为道长您的话有误。檀镇那算得上是福地,称不上,算不上。”
他这么一说,老道长却蹲不住了,拔地而起道:“此地三面环山,濒临水的发源之处,一是湖光山色、天然成趣,二则和风吹拂,没有严寒,怎就你一人说称不上,更何来算不上一说?
薛烨笑脸盈盈,挥着扇子道:“不瞒道长,我心中认为的福地自然是人与物脱不了干系。这里没什么闲散心处,无人才荟萃一景,无伯乐佳音相配,酒和饭菜亦不香,再多百年不变的景色陪衬,终究了无生趣。”
老道长顿时眼睛一亮,道:“哎呀小兄弟年轻轻轻,见解独特,我记下了。我看你的扇子也不错,借给我瞧瞧......小兄弟,你这扇子卖不卖?我拿我的拂尘和你换,哎哎小丫头,男人说话,别来打岔。”
薛烨还未回话,肖宛觅挡在他身前,微笑道:“道长,扇子我们不卖。”
老道长道:“为何不卖?你们看不起我的宝贝拂尘?别小瞧它,我不知用它扫了二十年佛祖头上的灰,可沾染上不少神气。”
孟泽天“呵”了一声,道:“他一挥扇,你扫了二十年的佛祖就成灰了。”
“......”老道长:“吓唬人吧你......”
其实真不是唬人的,薛烨手中持的那把金银蒲扇别说是变成灰,要连渣都不剩都是动动指头的功夫。
拍了拍其余二人的肩,肖宛觅转过身,道:“时日不早了,道长,既然你说不出别的,那我们就先行一步,就此别过,告辞”
老道长起身欲走,哈哈道:“那你们就走吧,别以为我会留你们。”负手离去,嘴上哈哈间还哼着苦怪的歌谣。
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肖宛觅一阵无语。孟泽天本就对他没什么指望,只道:“这世间上什么样的人都有,一个比一个还奇怪。”
薛烨道:“也没什么不好,做自己挺好的。”
片刻之后,他们来到余府外,只见那被挤得水泄不通,门外站满了又是围观的群众。
薛烨在人群里摩肩擦踵,费九牛二虎之力才瞧见余府大门。
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余老爷,果真是丧心病狂……”
“我得说,是自作孽呀!”
“当年的事该不会是真的吧……”
“可怜了那怜姑娘呀!”
他仿佛听见“怜姑娘”三字,想上前寻问,却被身后一手拉了过去。
肖宛觅拽着他的衣领,边走边道:“走吧烨烨,别看了,这里是进不去的,我们换个地方。”拉着薛烨和孟泽天二人,到余府旁无人看管的一角,她指着墙,“走,从这里进去。”
孟泽天一脸疑惑道:“从这里?你要怎么进?”
肖宛觅看向他,十分有礼,一字一句道:“翻、墙。”
孟泽天理直气壮道:“我不会。”
肖宛觅道:“你是不会,还是不想?”
薛烨正在傻笑,道:“师姐,他是真不会。”
想来,孟家人向来出场都是抛头露面。尤其在登上富丽堂皇的蛟龙台前,其余门生会将衔在门环上的金龙蛇锣敲击三次,锣声响彻云霄方能登台。而孟泽天是喊着金匙出生的有钱少爷,从小到大享的清福旁人自然无法想象,或许连苦是什么滋味都不懂,更何况是行翻墙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
肖宛觅望他,心头忍不住一声笑,又道:“无妨,那你忍得了疼吗?”
“你说什么废话?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
“很好!烨烨,直接把他扇进去!”
“什么扇进去?!老子我操了......!!!!啊啊啊啊啊啊!”
薛烨依言用力一扇,随着一声哀嚎和连带的一堆粗口,孟泽天显然没料到她居然会这么做,一时没留神,糊里糊涂便被扇进了墙的另一头。至于肖宛觅和薛烨两人脚法娴熟,三两下功夫就翻墙进了余府。
进府后,他们一行人偷偷摸摸。薛烨和肖宛觅分别走在前后头,孟泽天则夹在他们二人的中间。
好奇心作祟,孟泽天忍不住道:“看你们翻墙的技巧那么棒,怕是平日里偷鸡摸狗的事情也没少做吧?”
肖宛觅道:“没什么技巧,是孟大少爷您太金贵,爬得多就会翻墙了呗,我们辰阳什么不多,树和草最多,片地都是。小时候爬过的树,可能比你吃的米还多。”
孟泽天一脸我不跟你一般见识,道:“原来如此,那与我们青海相反,我们这里是江多湖多、肥美鲜嫩的山珍海味也多。”
肖觅嗤了一声,道:“来了来了,有钱少爷开始炫耀家世啦。”
孟泽天道:“你给我闭嘴!”
突然,膳房里传来阵阵尖叫,显是几名年纪很轻的婢女见着了什么些可怕的东西。那尖叫声一波又一波,堪称响彻云霄。在人看来,她们的惶恐面孔更极为骇人。
一婢女全身哆嗦,腿脚发麻,看来是吓得走不动了,激动道:“是都、都被咬了?!”
余下又一个胆大的家仆处之泰然。他手持一物,将之高高举起,道:“别担心,这里还有完整的一个。”忽觉手上又飘飘然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不好,瞬间芒刺在手,大喊一声,撒手后,跟着其他婢女一起飙高音。
众人崩溃,铺天盖地般破门而出,一眨眼的功夫就空无一人了。
孟泽天双手按在太阳穴上,微怒道:“吵死了,真想把他们的嘴都缝起来。”
一颗圆熘熘的苹果朝他们三人的方向缓缓滚来,薛烨连忙伸脚抵住,弯腰捡了起来。
三人进到膳房,余府膳房自然是峻宇雕墙,里头收拾得十分整洁。对此,孟泽天似乎非常称心如意,一脸惬意全挂在脸上。
膳房的分层按照种类规划,各种刀具和厨具按大小整齐地排列在一起,盛装食物的各类器皿皆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黑色小碟里装的都是茱萸、椒、桂等等调料。临窗大灶旁拴着一串串干肉,一筐满满的鲜果蔬菜和酱菜坛子往中间靠拢,边上的黑滚滚的陶罐坛口被红布块盖得严严实实的,罐前的黑子红纸上写着“荷花蕊”三字,香醇酒气蔓溢。
肖宛觅走向大灶,面朝悬挂的肉,道:“很小。”
孟泽天给她竖起了大拇指,当即一拜道:“不愧是辰阳女胃王,这么大块肉,还说小,在下佩服。”
刚数落完肖宛觅,孟泽天只觉有人在他后侧大腿根狠狠一抓,一阵激痛倏地往上攀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