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前方传来凄厉鸣叫,孟泽天的心跟着猛地一沉,四周骤然阴风突起,飞沙扬砾。
两人不再说话,视线不约而同投向声音发出的源头。
一头罕见的杂色朱雀在一碑上飞来飞去,其间还隐隐嗅到一片片焦土的余味。
孟泽天眉峰微动,猛一抬手,轻触自己的额头和手臂,看清之后却是一愣,拳头抵着唇,连连咳了几声。
肖宛觅跟着抬头一看,眼前全是花的,但面色未变,小心翼翼地在身后提醒道:“镇定,不是土灰,只是冥钱的纸灰。”
地里到处都是雪白的灰,随风起起落落的,辣眼呛喉的很。
薛烨走在最前,连路直拨开身旁高至膝盖的杂草,凝目片刻,弯腰默默蹲了下来。
眼下,一只斩了头颅的大白公鸡和一束柳枝被供奉在一碑前。
“这里有柳枝......”薛烨缓缓把手伸向那已瘪塌塌趴下的大白公鸡。
忽地,孟泽天瞳孔骤然收缩,喝道:““别碰!”
薛烨倏地抽回了手,些许愕然地看向孟泽天,又客气地露了半分笑,可此刻他二指已被蹭上了些污血。
肖宛觅顿时感觉后脖颈有些凉,迟疑道:
“回魂术......?”
何谓“回魂”?肖宛觅曾在藏书斋里翻阅过,据古籍记载:回魂乃是莫氏魂道术法里其中一门族间禁术,得按照人死后的“头七”规矩与“引魂”习俗来施法,过程繁缛且复杂。
“头七”指的是人去世后的第七日,死者魂魄会在这天返家。回魂第一步,施术者得将一块白布从梁上搭到外间灵棚去,再寻来一只大白公鸡于逝者身上拖拽几回,最后把公鸡杀死,借此吸引魂魄。第二步,亦是最难的一步——“引魂”,往往修为不精者便会在这一步前功尽弃,甚至提前一命归西。他们必须以自残的方式割腕取血,再把柳枝与符篆绑在一起浸在血中施咒,就能魅惑魂魄留下。
“灭门?”
“杀人?”
“复仇?”
一些猜测在众人脑中快速的掠过。
默默相望了一瞬,孟泽天脸色渐而发青,捏紧了拳头,道:“为何不先仔细查看方才伸手触物,你是从小吃蠢吃大的吗?”
“这不怪他。”肖宛觅拧眉叹了口气,从薛烨身上摸出一方白帕,为之抹去污血后,道:“分明是莫家那些老不死的家伙,暗地里尽做龌龊之事,偷挖祖坟研究残存古籍不止,还像走马灯一样在民间到处宣扬,廉价。”
此话一出,孟泽天面色一沉,原先的抿嘴不语,最后还是忍不住了:“说过好多遍了,能不能管住自己的嘴,能不能就当在地里挖个坑,埋个假坛子,把浑事装进去,自己心里有数就好,老爱说出来白白落人口实,无故当个冤大头。”
肖宛觅本就不想多说,当即就闭口不语。薛烨天生性子直,也未发觉异样,心下当然更不觉得有什么问题,道:“这里只有我们三人,你不说,我不说,何来第四者可得知之言。”
“呵。”孟泽天冷笑一瞟,语气有些心浮气躁,道:“那我拭目以待,希望你们一直都那么幸运,今后只着惹到善良的人。随心所欲的,就是你们心中所谓的人间正道吧。”
薛烨依旧蹲在地里,道:“嗯,其实那也挺好的。”
孟泽天道:“若是如此,那就最好。”说完,便转过了身。
肖宛觅驻足停留片刻,看了蹲在土里的薛烨一眼,瞬间感觉头都大了两倍。
稍后,为了缓解气氛,肖宛觅故作认真,开始正色剖析道:“回魂术必须在方圆二十里以内才能生效,这附近都是些荒山野岭,连树都少,唯有檀镇一地最为靠近,肯定与其有关。”转向师弟,道:“阿烨,你这几日吃酒时有没有听闻什么关于檀镇骇人的坊间传说、千年冤案,又或人们以讹传讹的谣言也行。”
“檀镇,膏腴之地,亦是世人口中的福地,向来就物阜民安,风平浪静,怪事肯定也没多少......”
孟泽天刚插一句话进来,薛烨却“哈哈”地道:“不瞒你们说,还真有呢。”
“几日前,我曾听过一二。”
“……”孟泽天顿时哑口无言,而肖宛觅根本没去想那么多,道:“哦,有这回事,你且说下去。”
薛烨摸摸下巴,道:“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可以纳为市井谣言。但我认为它有可信度,便记下了,其实是关于余府的传言。”
“几日前,琼瑶楼的小二稀稀拉拉地和我了几句,他说余府老爷是檀镇里的富商之一,为人却思想迂腐,迷信得很,常听信江湖术士算命卜卦等言,还说什么一生里只配拥有一个孩子。十几年前,却得了个女娃娃。”
薛烨冲孟泽天挑眉道:“你猜猜这娃娃是谁?”
孟泽天装作面无表情,道:“你觉得还有可能是谁?”
“哈哈哈……”薛烨干咳一声,道“:“逗你玩呢,没错,此女正是沁心姑娘!”
孟泽天原本就十分不耐,当即翻了个顶上天的白眼,道:“说重点。”
薛烨微微一笑后,接着道:“其实,沁心姑娘并非余府所出,而是被抱养回来的。”
听到“抱养”二字,众人神色复杂起来。
孟泽天面上一惊,随即又恢复成以往气势凌厉,道:“有何依据?”
薛烨道:“说来话长,但长话短说,其实......”
一刻之余,众人大致捋清了一些余府的前尘往事。
原来,余府老爷的本名为温世堂,而他的正室夫人乃是邻镇的权门贵族,世代掌管粮店,可谓家财万贯,无奈族中男丁稀薄。十几年前,他们家招的便是由男方到女家成亲落户,那便是俗称的“倒插门”。而入赘的男子,往往要由女方亲自挑选,温世堂怕是上辈子拯救了苍生,阴差阳错下成了那十人九慕的入赘郎君。当年老丈人病逝后,他便顺利成章继成了衣钵。
不久,余夫人便在冬至时有了身孕,隔年十月初就把孩子诞下,听起来孩子是足月出生的,甚为合理。但是,传闻当年余夫人曾不慎从琼瑶楼的台阶滚下,当时她的下裙摆被血给染红一大片,还当即痛得昏了过去,众人有目共睹笃定这胎十之八九是保不住了。温世堂恰巧带着几个家仆到城外视察田作,途中接到噩耗后匆忙赶回。从既日起,余夫人足不出戶,将近数月有余。有人说是伤心欲绝,也有人说是大病难愈,怎知隔年沁心还是顺利出生,余府更大大操办了满月礼,开设丰盛宴席款待应邀的宾客。若非不是有什么大罗神仙、还是灵丹妙药,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沁心并非余府所出。
听到这里,孟泽天转念一想,道:“该不会是余府杀人夺女?”即上前查看墓碑。
可墓碑上字迹模糊,无法辨别,他道:“无法看清逝者的名讳。”
薛烨道:“我们也不能这么快就先入为主,或许回魂一事与余府无关。”
一旁沉默已久的肖宛觅,终于发声:“我忽然想起一事......江兄与沁心姑娘相约在柳树下见面,此举甚为怪异。”
薛烨不禁调侃道:“师姐,或许,任何一个女子愿意与他见面,都很奇怪。”
肖宛觅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发,道:“烨烨,我指的不是这件事,但事实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闻言,孟泽天微微俯首,道:“方才,你们不是才说随心所欲就是人间正道?”
“......”薛烨仍旧面带微笑。肖宛觅抬头望天,心想:“明明就是你自己说的......”
静默片刻,肖宛觅举起另外一只手,指向地上的柳叶枝,道:“话说话说,我们都知柳树乃招阴之树,最易聚集阴气,招来鬼精,正常人都不会选择在柳树下相见。况且江兄行事一向分外谨慎,总而言之,我觉这事不似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孟泽天没立即回答,整了整衣饰,大踏步支身一人去查看其余墓碑。
肖宛觅总觉得事情开始不对,便跟了上去,道:“孟湛,你是生气了吗?不要一声不吭地嘛。若说方才是我说错话了,我认了便是,可我下次还会再犯。”
孟泽天仍不回头,只道了句:“我没生气,你别跟着我。”
对此,肖宛觅叹了一口气,心道:“摆明还在气头上。”便继续像条蛇摇头摆尾跟在孟泽天身后晃悠。
见身后一人鬼鬼祟祟地跟着,孟泽天猛一个回头,大发雷霆道:“我说过,不要跟着我,你为什么总是不好好听我说话?!”
此话意蕴不浅,说白了就是肖宛觅总不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经常左耳进,右耳出。
随孟泽天一吼,肖宛觅俱是一愣,低下了头,也不反驳。
发完火,孟泽天又直冲她泼了几桶冷水:“我也说过,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去哪,都是你们自己的事,旁人无暇留心。”
下一瞬,肖宛觅目光闪烁,似乎也激动了,道:“什么旁人,谁说的!从小玩到大,还算旁人吗?”
孟泽天冷然道:“就是旁人。”
薛烨一路都跟着他们,此刻也走向前来,道:“孟湛,瞧你这话说得不怎么好,我们不是说过要一直当永远的好朋友,岂是旁人?”接着,他把手抵在他的肩上,道:“更何况我们三人不都是拜过把子的好兄弟吗?”
由于师弟薛烨的语气太过笃定,肖宛觅不自觉摸了摸前胸,心头犯嘀咕道:“兄弟?”
不知何故,孟泽天似乎也站得不是那么稳稳当当了,一脸上更写满了嫌弃。
经一提点,肖宛觅心中雪亮,突然之间,也仿佛也有了一阵勇气。好辛苦憋住了笑,她朝孟泽天大喊道:“妹妹,姐姐真知错了!”
这声“妹妹”宛如五雷轰顶直劈天灵盖,孟泽天立马退开了八丈远,呸道:“好姐妹你们个头!谁要和你们在一起一生一世!”
见他这副模样,肖宛觅觉得这场景莫名得熟悉,心下也有些好笑。她伸手去勾孟泽天的肩,道:“好了,都是我不好。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孟泽天轻轻吐出一口气,没有说话,不知他此刻有何想法,但脸上似乎已缓和了颜色。
半响,他由衷地道:拿开。”
“我不。”肖宛觅认为他还未消气,依旧死缠烂打,不肯把放在肩头上的手拿开。
孟泽天脸现倦色,低下头,道:“我说的是你的脚,踩着我了。”
“咦......?”
肖宛觅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前脚就踩在了孟泽天的履上,也不知踩了多久,面上有些尴尬,连连笑着回话,把脚抽了回来。
孟泽天缓缓推开了肖宛觅的手,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道:“看来沁心姑娘这事确有蹊跷。无论回魂一事与余府是否有关系,我们都得马上返回檀溪一趟。”
肖宛觅轻蔑一笑,道:“其实,你这话想说很久了吧?”
孟泽天瞅她,回道:“我说真的,你信我锤你吗”
不消片刻,三人决意再次折返。
离行之前,肖宛觅看向远处一个个矗立的墓碑,神色平静,似乎若有所思。她腾出一只手,往袖子里掏出一个精致的荷囊,从里头拿出几片娇小的淡黄花瓣,低下身,轻轻放在一个歪歪扭扭的墓碑上,双手合十,虔心默祷一番。
在墓碑的附近,到处都是繁茂绿色的身影,连成一片。有谁能想象地出在那片平静的土地下早已掩埋着陷入永生平静的具具骸骨,而草越是茂盛,越是令人感慨,但草木无心,与人不同,永远不会像人有那些复杂的情怀,依然一簇簇精神抖擞地挺立。
孟泽天最是看不惯肖宛觅这些善意,道:“怎么到处都有你的一份事?”
薛烨道:“孟湛,师姐此举只作慰藉逝者心里罢了,你何必咄咄逼人?”
孟泽天手颤了一颤,无语片刻,心中甚为不甘,立刻道:“我那是为她好......”
默默听着他们二人的话,肖宛觅并不正眼去瞧他们,只是嘴上淡淡地道:“我想,应是从没有人来看望过他。”栎阳常氏家主常萍某日带着几个家人出门夜猎,半月有余,忽然在途中接到噩耗,匆忙赶回。
说出这句话时,其实也是脱口而出的,让肖宛觅不禁回想起一些过往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