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料前途欲念(3)
开战前夕,莲花镇上的百姓彻夜点灯祈福,用镇上最为纯净的水贯穿大街小巷,天上繁星点点,地上万家灯火。
这是普通却非凡的一夜。陈娇娇趴在窗杦直到深夜,眼中依旧是滚烫星火,到了后半夜才回到床榻沉沉睡去。
日上三竿她便昏沉沉醒来,脑子里装着一滩浆糊,迟钝地想着怎么没人叫她,身体却利索穿好衣裳,几步打算下楼去。
可在二楼木栏杆那停住望向下方,客栈人不多,小二在柜台不停点脑袋,摇摇晃晃的,下一刻就要摔了般。恰巧那二人格外显眼,盘腿坐在靠窗的席上。
桌上摆着几碟没怎么动过的小菜,劣质花瓶里插着一朵鲜艳的假大红花,几片孤零零的叶子,在他们的身旁,倒也不太俗气。
陈娇娇一面笨拙用手抚平头发睡出的弯,一面将脑袋更靠近了栏杆,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看向他们。
楼下的两人还未注意偷听他们谈话的脑袋,大抵沉浸在谈话中不能发现。
听完初竹昨夜的谈话,叶衍不再笑着了,微张着口说不出半个字,以一种不敢相信的眼神直盯着初竹,短短片刻又是笑又是叹气,总归是无奈。
初竹抬眸,叶衍的眼睛红了,上挑的眼尾不再极具攻击性,此刻只有哀愁以及……憎恨。
“为了所谓胜利,”叶衍抿紧嘴唇,盯着手心扬起一抹苦笑,“就要随意舍弃他们。是这个道理吗,长老?”
初竹不知如何回答他,她不知叶衍的纠结难过,却可以与他感同身受,这份悲是他们一同享受的。
他看到初竹,强忍着眼眶的湿润,缓缓问道:“人真的可以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吗?一个人的命是命,几十万人的就不是了?为什么……为什么不要他们?长老,你告诉我啊……”
初竹不能回答他的问题,因为她自己也不能接受安连庙荒唐的说辞,什么为民而定,尽可能阻止魔军继续滥杀无辜。魔军一旦进入沙埋,歼灭魔军是必然的,可自身兵力也将损失惨重,不过是暂时压制住了魔军行进的计划。
浅显易懂的道理,安连庙又怎可能不懂?修魔大战已持续整整五年有余,人界连失数座城池,士兵早已陷入了疲倦,打破着倦怠并提高士气,只能换一种更冒险更激进的策略。玄镜军成了棋子,下棋人为修真界。
初竹低声道:“我没资格解答所有,但有一点我可以确定,不论是一个人还是几十万人,他们非命如草芥。”
叶衍闻言,怯声劝道:“长老,不要抛弃玄镜军……不要再重蹈覆辙了……”
初竹一惊,别过头未等开口,眼神忽地飘向叶衍背后二楼,下意识顺出袖中物什,朝着那方弹去。
这颗偷听的脑袋还是被发现了。
陈娇娇被迫坐在他们中间,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这边看看那边瞧瞧,捧着比自己脸还大的饼小口吃着。
初竹不看她,眼神冻得如冰,开口便是冷气:“看不见,为何偷听?”
陈娇娇一开始就觉得初竹不怎么友善,甚至有点凶,这一逼问,她只敢默默挪向靠近叶衍。可叶衍此时正心烦意乱,哪管得着这等小事,何况初竹若认真起了,他也不敢多说。
初竹扫她一眼,再次问道:“你到底是谁。”
陈娇娇紧攥着裙边,耳朵通红,不再嚼饼。
“不说我就把你扔街上了。”初竹说罢,作势要起身。
哪知她竟把陈娇娇吓得直掉眼泪,一颗颗饱满的泪珠砸在她的手背上,紧闭嘴憋红了脸不泄露一点哽咽声。
见状,初竹呆在席上明显慌了神,路过的人看小孩哭到岔气,身旁二人却未有半点动容,饶是在心里默默替她叫苦,目光停留在两人身上,面露嫌弃之色地离开。
“不哭。”沉寂许久的叶衍忽地抱过尚在哭泣的陈娇娇,抱到他腿上轻声细语又是哄又是安慰,任谁也想不到一柱香前的他处于崩溃边缘。
此番温馨的场景,初竹却移开目光,显得木愣,不断往杯中添茶,再饮尽。似乎想要以此掩饰她的无地自容,尽管她并没有做错的地方。
初竹质问她,三岁小孩都能听出其中的怀疑,陈娇娇听她说要把自己扔出去,一时憋不住所有的委屈,哇地哭了。
陈娇娇埋在叶衍的颈窝里,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个劲地抓住,小猫般微弱的声调啜泣着:“哥哥……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是瞎子…我不知道怎么证明自己,不要扔了我……”
叶衍却看向初竹,二人的目光汇聚在空中,擦出一刹火光,再倏地消失。
他见初竹仍无动容,桃花眼粼粼余波,如寒冰刺骨,便垂下了炙热双眸,艰难地笑了。
“有我在,没人敢。”
初竹送到嘴边的茶即刻停住,眼里寒冰顷刻融化,却只听叶衍痛苦的闷哼,手一松,杯子碎裂一地。
砰。
沉重如锥心。叶衍失去意识最后一刻看见的,是初竹两眼依旧水光,那样看他。
叶衍还小那会儿,结识了一位好友,名叫阿四。他无亲无友,阿四这个名字都是随便取的,他的第一个朋友和第一个亲人便是叶衍。
叶衍一直记得他们初次见面,是阿四偷了路边摊的几个肉包子,被老板满大街追着跑,撞上了他,他索性替他付了钱。阿四一边感慨世间好人真多,一边翻出个白净点的包子给他,一同坐草墩看夕阳。
阿四全身脏兮兮的,灰头土脸,一看就几日没吃东西,三四个拳头大的包子几口就没了。叶衍干脆把包子又给他,说了声不饿,阿四才又狼吞虎咽几下,拍着肚皮躺在草墩上。
他当时说,哪有什么好人,他们看着你被追也没有伸手帮你。
阿四说,人各有异嘛,就像我们素不相识,你为什么要帮我。
他迟疑了良久,慢吞吞回答他,我只是不想看到有人为了填饱肚子而挨打,明明大家都不愁饭吃,偏是没人愿意救济别人。
阿四见他认真的小模样,笑话了他好久,说他一个小孩子怎么想得比大人还多,长大了就是要做大事的人。
叶衍被他说得耳根子爆红,不肯再搭理他。
问他多大了,叶衍那年八岁。阿四指着自己笑道,那你得叫我哥,我比你大一岁。
谁要叫你哥,别乱攀。叶衍无力反击他,阿四却像没听见,不要脸地凑上去逗他,让他喊自己哥。
后来他喊了,不知阿四可是乐得开了花。
“呃咳咳咳!”叶衍翻身坐起一顿猛咳,天已暗下,屋内只剩了几盏昏黄的烛火,桌上摆着早已凉透的莲子羹。
叶衍精疲力尽地靠在床边,额头满是冷汗,浸湿的白衫黏在背上,恐惧像黑夜般侵蚀了他,他眼角浸出的泪融进了鬓角。
他虚岁也不过二十,老梦到以前的事,还真是恍如隔世。
寂静的房间只有他一人无助的喘息声:“哥,我好疼……”
吱嘎。
一个落寞的影子缓步在空荡的走廊,像一只飘荡的孤魂。银白外袍宽松随意耷拉在肩头,冷风灌入他松垮垮的衣襟袖口,手指悄悄收紧了外袍,薄弱地抵御着寒凉。
走了几步,叶衍见楼下小二已歇下了,原本打算洗个热水澡睡下的美梦破灭了。
地面冰冷刺骨,赤足走着虽是清醒,却也百般折磨他,忍忍吧。
在二楼吹了几阵冷风,他彻底睡不着了,倚靠在翻身便会摔下去的木栏,瞳如淡墨般深沉望向一方。
屋内亮着光,不知睡了否。
要能有一壶酒就好了,叶衍如此想。
他揉着自己的心口,那里曾有一朵花,汲取他的血液,以血肉为土壤,滋养它生长。后来他亲手折断了它。
他起身伸了个懒腰,扶着腰又渐步走去。
正好走过那屋,门吱嘎开了。
初竹在屋子里待到半夜,茶泡得没味了,正要去楼下寻几两茶叶,门开便见半夜散步到她屋前的叶衍,披头散发,衣衫不整。
叶衍显然对于她的出现手足无措,手还叉在腰上,滑稽又好笑,理智回归刹那一笑,唤道:“长老,晚好。”
热腾腾的茶水盘旋着氤氲的白雾,书案摆着一摞摞的卷轴,香炉尚点着香。初竹俯身沏茶,不忘问道:“大晚上不睡,身体不适?”
叶衍连连摆手:“很适很舒服,长老这么关心我,我有些受宠若惊了。”
初竹淡淡抿茶,像看透了他此行目的,直言不讳道:“你想打听今日战况。”
叶衍抿嘴,没承认没否认,把玩着手里晶莹的茶杯。
“我还未收到银蝶,暂且不知。”初竹看他眼神,又道,“你不睡,就是想知道这个?等得到消息……”
“长老,抱歉。”
叶衍一咬牙尽数道尽:“我先前太冲动了,这战事本就与我无关,你是长老的身份,自然不能多说。我却因一己私心,处处为难你,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就当我是个笑话。我逼迫你回答那种问题,实在很抱歉。长老,你生气行骂我打我也行,毕竟我扛得住,但是你不要扔下我。”
良久,初竹举着已空的茶杯装作浅抿,眼神却四处飘着,时而停在烛火,时而停驻床榻,除了对面的人。
见躲不过,她轻咳一声,放下空杯,几欲开口又憋回去思考更好应答的语句。
二人相顾无言,叶衍如坐针毡,总要说点什么打破死局,可转念一想,按常规不该到初竹说了吗。他这时再多说几句,都显得多余。
直到,通报军情的银蝶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