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陌上人如玉(2)
半夜,盈满月光的河水汩汩流动,野兽小虫此起彼伏的鸣叫属于寂静的森林,城郊外的一个破庙里,一簇篝火燃烧正旺。
毕啵。
初竹坐在篝火旁摸着自己的脖子,眼眸映出火光却水光波动,眼尾泛着红,既酸疼又疲倦。
脑中不停回溯今日发生之事,尤其是脖子送入那冰凉的剑上,就差一点。
若非那恰巧出现的酒坛,她甚至不敢想后果。
说来真是巧合吗?
初竹隔着氤氲的烟,看向对面醉酒不省人事的叶衍。灵脉被废是事实,此前她试过叶衍的功底,在苍穹派顶多算刚入门的弟子,会点小功夫。
相处下来,给她的感觉却不像表面那样玩笑,却是异样的神秘感。
她细想一番,不知叶衍的来历,凭空出现在苍穹派境内。若是魔界之人,孤身一人,随她大费周章办事的目的实在蹊跷且冒险。
至少到现在,从五金阁到莲花镇,两次生死之择,他或多或少救了她,可她依旧未敢完全信任他。
不久她便移开目光,独自调动内功。
等夜半影抱着一堆野果回来时,她已经休整得差不多了,接过他在衣襟擦了的果子,垂眸无言。
夜半影喟叹着坐她旁边,拿起果子便开啃,朝她示意了那醉倒的叶衍,问道:“他就是叶衍?”
初竹点头,小口咬着果子,甜涩的果汁在嘴里爆溢,不禁半眯起眼缓解。
“醉成这样……”夜半影偏头看她,“还救了你?”
像不得不承认一件绝无可能发生的事,但它就是存在了。
初竹的眸光暗下,道:“误打误撞罢。”
夜半影勾起嘴角,不再纠结此事。
初竹又道:“他们的毒针似乎能散发某种气体,能够消耗灵力。我当时并未注意,只是疑惑灵力为何消耗这般快,方才一想,便猜测的。”
当时夜半影在客栈外打斗,而她始终待在客栈,不免会产生如此猜测。
初竹困意来袭,掩着脸打哈欠。
夜半影同她讲明日再细说,让她好生休息,他今夜会守在破庙外。
“长老……”
寂静的庙里响起叶衍小声的梦呓,初竹整顿干草的手忽地顿住,别过头去看昏睡中的叶衍,嘴里尚在模糊不清地念着什么。
初竹起身靠近他,呢喃越发清晰。篝火燃得正旺,叶衍喝醉了酒,耳根子烧得通红,却蹙眉不悦。
火堆燃的干草烧得脆响,初竹抱来些干草给叶衍垫着,先前背脊在湿冷的地上硌得生疼,难怪不悦。铺上了干草,也能睡得舒服。
“长老……为什么……”
叶衍低声呢喃着,声音不大,恰好初竹听得清楚,他睁开醺红的眼睛,眼圈发红,似透着水雾,拼命揉着眼。
初竹心头疑惑,低声问他什么。
垂下的衣袖被叶衍小心地拉着,攥在手心,抱在怀里,脸上不知是烧红的还是醉酒红的。
想着,叶衍小嘴一撇,就包了两眼眶的泪水。
初竹见他泫然欲泣,竟失了方寸,愣着不知做些什么,只听他诉苦水:“你和昊影长老背搭背,我却连知道你的名字都要好多天,他瞪我,你还不理我。这算什么,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吗?哪怕是如此,难道不该我是新欢吗?”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初竹顿感头皮发麻,佯装镇定地扯着被揪住的衣袖,奈何叶衍硬往怀里带,她只得扯着肩上滑落的外袍,狠狠瞪着睡梦中的罪魁祸首。
到底是喝醉了还是他疯了?
她怒道:“胡说八道一通……”
叶衍哼哼两声,似在否决她的话,扭头撇着嘴看她,眼里水雾越聚越亮,褐色的瞳此刻却黯淡了。
初竹蹙眉不去看他,暗地使力拉扯外袍,低声说道:“放开。”
叶衍无赖地往她身边凑,声音尤其沙哑,喃喃道:“你别吼我,那你说我才是新欢,我就放开你。”
这算是她听过最无赖的话了,可看着叶衍眼圈发红,斥责的话又憋回腹中,反倒思索起自己可是真的过分了。
或许那时不该不理他?冷落了他,他才去借酒消愁?
可那又讲不通,喝醉了酒既无赖又撒泼,让她看了许久的笑话。
初竹边一根一根掰开他用力到发白的手指,边尽量降低声音:“我连旧爱都没有,哪来的新欢?你的酒品怎的如此差,可酒坛子又却是你扔的,该说不说,你阴差阳错的救了我一命,再说你来历不明,灵脉既废,功夫尚浅,这回巧合大了。我从未问过你有关你的事,你并未危及我的命,反而救了我,日后你若是做了什么错事,一次我尚可放过你,再有……”
叶衍懒懒翻了个身,双手抱着自身沉沉睡去,留着失了困意的初竹整夜无眠。
翌日三人离了破庙,朝既定方向行进,中途叶衍因宿醉头疼时常掉队,望着前方二人行走交谈的背影不敢多言,忍着酸疼跟上他们。
二人并肩走,初竹往后瞥了眼,叶衍在不远处默默跟着,她转而接过夜半影先前的话:“原先不认识他,后来觉得带着也并非全无好处,索性让他跟着了。”
闻言,夜半影忽地笑了,眼里全是狐疑,抱着手臂笑她:“那你夜雪长老的胆子够大,放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在身边,不怕他美色引诱你?”
初竹未斜眼看他,眉头拧紧了,似乎这话说得不是她,被调侃了也只干硬反驳道:“他要想杀我早动手了。”
夜半影不想放过调侃初竹的机会,二人相交极好,拿着话柄便逗她:“初竹,你好歹是以美貌名扬各派的女子,每年苍穹派收的礼品里少说也有三成是冲你的,有追求者硬跟着你倒不奇怪了——”
砰地一声巨响,叶衍猛地抬头,路边倒塌了几棵参天巨树,遗留的疼因连着的闷响更加重了几倍。
夜半影愣在原地,额角冒出细密的汗,身后是一片倒塌烟雾四起的残骸,初竹施功的手还停在半空。
为何初竹以美貌名扬,却不曾有名门世家上门提亲。其二便是她令人捉摸不透的性格,与她的外表相辅相成。
苍穹派的人最能体会到,初竹不善言辞,比说比不过,她就比谁的拳头硬。
沉默中夜半影掏出随身的手帕,擦拭额头的汗,干笑道:“你别这么急躁,对身子不好。”说罢他又正了脸色,“你昨日使了气运功,灵力都快枯竭了,别再使了。”
初竹扭了扭僵硬的手腕,向后看了受惊的叶衍,转身走了,语气无奈。
她淡淡道:“很好笑吧,我自己创的功夫,却因它而耗尽灵力。”
夜半影撇嘴不言,正巧望到边上有条小溪,劝她暂且歇脚。
溪水清澈,汩汩流动,河底嵌着五彩斑斓的石头,映着光斑,叶衍拿手捻起个指甲盖大点的河蟹,轻轻敲着它未坚硬的壳。
“头还疼吗?”背后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仅是听到,叶衍便能想象到她说这话时的神情。
转头真对上了寒气四溢的双眸,冷光遂深,叶衍自瞧了一眼,又埋头玩弄河蟹,默认头疼。
他今日的情绪很是低落,被河蟹稚嫩的钳子夹了指腹,又痒又生疼。
余光里出现了个白净的瓶子,初竹的声音旋即在耳边响起:“白玉散,治头疼的。”
初竹在旁边干净的石头坐下,把瓶子抛给他,叶衍甩开夹他手指的小河蟹,白瓶子拿在手里端详,紧抿薄唇没有回应。
头一回她说了些话而叶衍没接话,初竹本想甩袖走,可想到当晚叶衍委屈的模样又于心不忍,移开心虚的目光,说道:“前些年我常头疼,是我徒弟配给我的,如今好多了。”
片刻未等到回应,初竹垂眸,无意用脚尖撵脚下围绕的小石子,翻出内里深色湿润的泥。
“长老,”叶衍慢慢转头看向她,双眼如炙,“再抓手心就要流血了。”
初竹忙松开负于背后的手,手心多了几条长红痕,被拆穿了的秘密犹如火烧过她的耳根,红了一大片,娇艳欲滴。
叶衍眼帘轻扇,换成他直勾勾看着初竹的小动作,边收好白瓶子边走向她,轻问道:“长老,我那样,你很介意吗?”
搓着手心的初竹面露不解地望向他,这话是指,她介意他不理人了?
一扯上这些人情世故,无论行事如何利落,也不得不低头苦思相处之道。
初竹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初竹抿紧唇,奈何叶衍盯着她,根本不能静下心思考,反问道:“那样是哪样?”
叶衍像是猜到她会这样问,不带迟疑便回答她:“你和我说话,我不理你,自己一个人纠结为何我不搭话,甚至……把手当作发泄郁闷的对象,这样你很介意吗?”
心底的小心思被撕开了,初竹正想着应对之策。司马俨以前教过她,遇到类似情况,只需要另找话头。
找什么呢……
“但是,是长老先冷落我的。”
再抬头,初竹眼中映出的是叶衍愁眉的样子,先前的威势不复存在,双眼疲惫不堪。
初竹起身不敢答话,她真怀疑叶衍其实是个姑娘,怕他昨晚没掉的眼泪此刻补上了。
叶衍眼圈倏地就红了,闷声道:“我和长老认识这些日子,不算知己也算半个朋友了,人都说,得一良友乃人生之幸,我把长老当成这良友,长老对待我这半个朋友爱理不理,这就是长老对待朋友的态度吗?我知你与夜半影情深意切,也不至于见了他连朋友都不顾了,难道长老你重色轻友吗?”
好半晌初竹才能反应过来他的话,被前后逻辑惊得又想笑又微愠,长吁一声不知作何言。
叶衍脑子里确实像装着个姑娘的心思,只是当日不曾与他交流,便能臆想出如此“恐怖”的关系。
三番四次救她,能为了什么呢?
初竹感觉到心里建筑的城墙正微微松垮,沙土松松散了满地,留着坚固的硬砖。
属实好笑,但初竹的嘴从来不饶人,专克叶衍这类防线脆弱的人。
“你脑子里住着话本先生吗,每日都能想象这么多新奇的话本。我和夜半影不过是协助调查的关系,被你这么一想,日后还怎样相处?我的朋友,我想理就理,你的说法如此顽固,既把我当良友,先前你不也是没搭理我?”
这一通把叶衍说得梗塞了,瞪着双微红的眼看她,忽然把头埋在她肩窝里。
呼吸喷薄的热气打在初竹颈侧,叶衍明显察觉到初竹的身体僵硬了。
她不可再使灵力,也犹豫要不要推他,却担心他又乱想些别的。
初竹只能愣在原地等他回复好情绪,殊不知叶衍埋在肩窝里如偷了蜜般傻笑,他猜中了初竹的心思,才敢肆无忌惮占着小便宜。
二人不约而同忘记了这件小插曲。
他嘟囔着,沙哑着声音道:“长老,我头好疼,你伸手抱抱我嘛。”
初竹蹙眉,说道:“你别得寸进尺。”
叶衍喃道:“我昨日喝了好多酒,连睡着了梦里都在喝。你说,我是不是要成酒鬼了?”
初竹道:“酒量不好就少喝。”
叶衍:“怪你们的酒太香了。”
初竹:“能起来说话吗?”
“不要,我头疼……”
“我打得你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