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此去无多路(5)
半夜三更,酒醒十分,叶衍在残留温情的房里踱步,略显焦躁。初竹已随那人走了一个时辰了,半点消息得不到的他愈发难捱。
他怎么也不曾想到,介于允夫人只请了她一人,留他在房里孤孤单单。
思虑良久,叶衍终究是披上大衣往大殿走去。
行至半路,忽地衣袂飘过,一把折扇挡了他的去路。
叶衍倏地显露杀气,待看清来人又消散无影,这不是那个问路的傻子吗?
青衣男折扇挡脸,一脸怨念地瞪他,怒斥道:“你个小流氓,竟给我堂堂公子指错路!”
先前醋意冲昏头脑,竟忘了这等事。见他风尘仆仆,初竹的卧房安置在最里,想必的确是转了好几圈也没找到。
叶衍沉下心,问道:“你找她有事?”
青衣男皱皱眉,反问道:“你和她什么关系?”
“你先回答。”
“我不,当做你耍我的代价。”
叶衍觉得好笑,他干嘛要和一个傻子纠缠不清?
转身欲走,青衣男眼疾手快使折扇拦住去路,叶衍反将一军,背过身以小臂挡下轻柔的扇沿。
青衣男迟钝几分,兴许看出了叶衍的身手,连着几招认真起来,不堪一击的折扇如同灌了铁般沉重,打得叶衍连连后退。
“嘶。”
青衣男摸着叶衍擦伤青肿的脸,置身事外倍感可惜地叹道:“可惜了,这么俊的一张脸。”
叶衍漠视他假惺惺的关心,打开他故意往他伤处使力按的手,问道:“你谁,风云派的?”
青衣男不屑地嘁了一声,摇着折扇说道:“我才不是这么个穷乡僻壤的公子。倒是你小子,看不出身手这么好啊。”
少年拍拍衣袖,拂去满身尘灰,戏言道:“是比你好几分。”
随即便受了一打,青衣男故端着一副育人子弟的行头,朝挨打后愤懑不平却手无缚鸡之力的叶衍阴笑道:“我就当你是个流氓。快交代,初竹现今在何处?”
叶衍不以为意,白眼附道:“你慌甚,赶着取人性命?”
“快些,耽误了事你个流氓可担不起,我是在救你。”话虽如此,他未见一分一毫的慌张。
谈不上半信半疑,叶衍根本就觉得他是个“喝醉”的大汉,撇开他就要走。
“嘿,你知道我是谁吗?”青衣男追上几步,打趣道,“小流氓走得挺快。”
叶衍耷拉着嘴,不爽地瞪他,“不知道,没兴趣……我不是断袖。”
青衣男“呸”了一声,骂道:“谁要跟你卿卿我我,我就问个路,你还倔起了啊?本少主从小到大,除了司马俨就没见过你这样横的。”
眼见青衣男儒雅的外表被他撕碎,撸起衣袖就要挥拳,叶衍忽地举手求饶,喊住:“等!我告诉你好了,在、在那里!”
他倒是指了个方向,青衣男半信半疑,挑眉问道:“确定?”
叶衍点头:“确定,千真万确。”
青衣男傲娇地哼了声,摇着扇子走去,嘟囔道:“早说不就好了。”
走后叶衍变为阴鸷的脸色,那人说“本少主”“司马俨”,认识初竹。
看过的线报里,既是少主又是二人好友的,便是万敛派少掌门殷池傲。
不远万里来此地,一来便寻初竹,属实蹊跷。
叶衍拉紧大衣,背身往反方向去,捏了法决,隐匿在黑夜中。
“已至风云山,途遇殷池傲。”
初竹、司马俨和殷池傲都曾提到的雪池不过是风云派自家的“后院”,凡有大病重伤者,经此一过,便可如初。
此言甚是夸张,初竹早年深受魂灵叨扰,每逢灵力衰微之日,魂灵便如无头苍蝇,灵流乱撞,叫苦不迭。
可修习之人过雪池必先经身心折磨,过了雪池,即可疗愈。
殷池傲赶来的目的就是助初竹过池,只有过池,魂灵才可能彻底归顺。
初竹本不想过池,无人护送,但今日允夫人请,竟是邀她过池。
行至半路,初竹甚至还未解开被封住的灵脉,又见安连庙诸位神色严峻,不曾求助于他们。
只见到了一处深山隐蔽之处,头戴金钗的允夫人皱着依旧秀气的柳眉,覆手于法印之上,收回了禁制。
不过堂堂后山禁处,不允外人而进,一直冷脸的允夫人下令,明尚耀带路,华洛与初竹跟从。
踏进禁地的那刻,初竹便感受到了魂灵的冲动,仍在可控范围内。
三人借着沿路的火光,行走于林中小路。
初竹问道:“你们想做什么?”
明知她不可能过池,竟是说服了允夫人强制她过池,美名其曰提升功力,实则令她进退两难。
华洛笑道:“什么?”
初竹亦笑道:“你们啊,我不傻,柳清歌没告诉你吗?终日伴虎,总不能送死,魂灵对你们有好处,可你们有人能掌控它吗?”
揭开遮羞布的华洛也不绕弯,淡道:“长老你太自信了,不是有没有人的问题,是你不给机会。魂灵之前现身,还是你弯道劫那回,你也知道,魂灵啊是有灵的,它在你手上几年了,有没有灵,你也怀疑过吧?是你的能力不够,还是它亦不曾认同你呢?”
走在前方的明尚耀脚步一顿,侧身想要说什么,便被初竹夺了话语:“我给机会,代价你担不起,柳清歌亦担不起。”
黑夜下华洛的脸忽明忽暗,很是阴沉,“这请长老放心,安连庙不急,今日只是前菜,鱼肉还在后头。长老别急。”
初竹笑意盈盈,不足为惧,“我不急,我会等到你们下桌那刻。”
不会有人夺走魂灵的。
初竹从见到魂灵那刻便坚信这一点,她是从万鬼栖息之地救回的魂灵,是丢了半条命才带回的魂灵。
彼时失了师父的初竹万念俱灰,险些死在陡峭的崖壁下。不负所托,终是到达了狱炼池,见到了火焰灼身仍不息的魂灵。
从那刻便明白了,他们注定牵连。
魂灵只是一柄他们所认为的凶剑,唯有她把它当作挚友,借以慰藉不甘示弱的灵魂。
“长老,请过池。”
初竹缓缓睁眼,注视前方白雾缭绕的雪池,火光褪去,池底的冷光钻人心底,周身漆黑冰冷。
初竹踩上薄冰。
若有朝一日我死了,我的剑不会认任何人。
第一重,人之本性。
人之初,心灵纯洁,亦或阴暗,唯有摒弃欲念贪念痴念怨念方可渡。
一路通畅的初竹唯独到了情欲此处受到波及,脚下的薄冰隐隐不稳。
远处观望的华洛得逞般抿笑,转头对隐隐担忧的明尚耀说道:“此处交给你了,我得去找个人。”
一个被藏起来的人。
不过片刻,薄冰便又平稳。初竹更是如履平地,不留痕迹地走了。
只有初竹知道先前的狰狞是直钻心底的,像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她的命脉,几近掐断。
叶衍的脸几乎是在脑海里闪现,抹都抹不掉。他对她笑,叫她,抱她,吻她,如潮水般倾泻而来的记忆充斥了所有空隙。
她几乎是硬扯着自己离开那处温柔乡,离开鲜活美好的回忆。
微微动摇便是这般艰难,再之后的二重三重不知要折磨她到哪步。
殷池傲就算是爬也该到了才是,初竹咬牙痛恨路痴的殷池傲。
过了薄冰,脚入池水,池水没过脚踝,细腻得像小鱼在池底亲吻按摩。
第二重,生死局。
人的弱点在于惧怕所经历过的朝夕,初竹不是神,她也有惧怕的事,那是切切实实的生离死别。
于某日与司马俨游历时,本是那日约定好了回苍穹派看望师父——时任苍穹派掌门,司马迟明。
道中,她忽然玩心大发,想转道去万敛派寻故时旧友,可两派间相隔千里,非一日能抵达,便遭到了司马俨的拒绝。
幻境的初雨韵闷闷不乐,跟着司马俨故意走慢,令司马俨连连停下等她。
初竹眼看这对小孩越走越慢,日落前是到不了苍穹派了,却在心里默默哀叹:“魂灵,一定要让我再回忆起吗?”
彼时眼前和乐画面一转,天地颠覆,河水倒流,水天昏黑,狂风四起,哀嚎遍地。
空中黄沙裹天,一扇地府门悬挂空中,头颅悬挂檐角,无头尸身倒挂垂钓,空荡荡的颈间流窜鲜血,鼻息间弥漫着血腥,以及喷薄后飘散的血雾。
“九天道?!”
记忆里的声音逐渐与此刻吻合,初竹意识到这并非现世,眼里很快溢出泪水,心内某处隐隐作痛。
隔着五年的距离,伤到深处的初竹缓缓抬头看向阵前不乱的司马迟明,眼神如炬,视死如归。
他看向某处,眼中流淌过一丝忧伤。
初竹伸手“擦”去他脸上的血斑,半空的血雾仍笼罩大地,唯她一人清白。
“师父……”
刹那眼前光景消失无影,她眼角挂着的泪珠与未来得及收回的手时刻提醒她,她真的见到了师父。
然此刻脚下空洞,周身漆黑,像进到了一个密封的箱子,四周摸不到支撑,茫茫天地间,孤独无依地走。
走了不知有多久,脚下升起的白雾逐渐加厚,像裹上了云层般飘飘然。也许只有一刻钟,也许有百年那么久,甚至更久,初竹终听到了陌生又熟悉的问候。
“吾主,勿败。”
唯有雾里那一头及地银发,发尾束起的水晶花瓣桃唤起初竹残存的理智,而后随雾一同消散在悠久长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