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
天门宗春山。
“小七,你最近感觉怎么样了?”隔着一道透明的光幕,丁秀秀和姜小七盘腿坐着,一个两手托着脸颊,一个正襟危坐。
丁秀秀面色红润了些,不像半年前那般瘦削。
反观姜小七,原先婴儿肥的脸塌了下去,露出尖尖的下巴,一双红色竖眸眨也不眨的盯着面前的人。
看上去满是好奇和探究。
“看上去好多了,对吗?虽然依旧瘦了点,不过怎么感觉你长高了小七。”丁秀秀说,也不知道一直坐着的姜小七她是怎么看出来对方长高的。
她只是絮絮叨叨念着。
“小七,我太笨了。”丁秀秀叹口气。
“我真的好笨啊,御剑术学了大半年,现在也只能让剑离地十厘米。”想到门内其他师兄弟们已经能御剑飞行了,而她自己才让剑飞起来,顿时一双秀眉拧巴在一起。
“师父都懒得说我了,每日只是对我说尽力就好尽力就好……”丁秀秀说到这,狠狠叹口气,模样甚是难过。
而姜小七,见状歪了歪头,猩红的眸子眨了眨。
过了会,丁秀秀又扬起笑脸,对姜小七说:“不说这个了,我告诉你另一件事啊,就是上次不是和你说过千机门的师兄在闭关修炼吗,就在三天前,我的天啊,他们竟然将修炼的洞口给炸了!”丁秀秀眉毛都挑了起来,一脸八卦。
“而且那是半夜三更你知道吗小七?”
丁秀秀再次直视那双透着渴求暴虐的眼睛,心里已经不再害怕,她视若无睹,勾着笑,面前的人不会搭理她,她是知道的。
而一开始姜小七也不会坐在她的面前,只会隔着屏障疯狂朝她攻击,直到近两月,对方好像知道怎么做都伤害不了她,便垂头丧脑的盯着她,一双妄图将她撕碎的眼睛如同野兽,紧紧盯着她。
还好她已经习惯了,这还得益于她每隔十天便来看一次姜小七,当然是偷偷的,半夜来的,譬如今天。不然,休一长老又要生气了。
“因为那声爆炸声实在是太大了!所有人都醒了,包括我,我当时还以为地震了呢,我还在想要不要来找你一起死在一起呢。”丁秀秀轻笑。
“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是千机门的师兄把山给炸了,听说当时小师叔都气疯了。”
说到这,丁秀秀压低声音,高挂的月亮投下来,四周除了丁秀秀的声音外,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了。
“好像是因为里面还有个受罚的师兄呢,听说是他突然跑出来了,毁了长老设的禁制,还为了能逃出来把山都给炸了!气的小师叔当时直接说要打断他的腿呢。”
“当然啊,我是听他们说的,不太真切。”丁秀秀声音弱了几分,却含着孤疑和兴奋:“不过我白天到是去帮忙挖洞口了。”丁秀秀叹口气。
丁秀秀望了望天,又看了看姜小七,相对而望好一会后,丁秀秀才叹息着说。
“不早了,小七,我要走了,不然明天我要起不来上早课了。”
一边说,丁秀秀一边坐起身来,随着她的动作,姜小七也站了起来,一双眸子仍是充满暴虐。
望着始终没有清醒,失去理智的人,丁秀秀难过了一下,却又很快扬起笑:“小七,我下次再来看你啊。”
丁秀秀说完,转身欲走,又猛地停下转身说:“你要快点记起我啊。”不然我会难过的。
说完,丁秀秀深吸一口气,转身跑进夜色中。
而看着猎物轻而易举跑开的身影,屏障内的姜小七急的伸出双手,长长的指甲刮过屏障,发出一阵刺耳尖锐的声音。
又是一个冬天。
厚厚的大雪埋了进山的路,原先郁郁葱葱的山体披上一件雪白外衣,见不着半点绿意。
丁秀秀御剑划过天空,剑后的雪花打着圈落下。
远远的,她便看见一个小小的雪人堆在屏障前,离得近了,她才发现那并不是雪人,而是披满雪的姜小七。
“小七!”还未落地,丁秀秀便焦急的喊:“怎么就这样呆在这里,身上的雪怎么这么厚,你等我等多久了……”丁秀秀一边收剑,一边焦急往前走。
离得近,才发现姜小七的脸冻的通红。
“你怎么这么傻,雪这么大,为什么不躲一躲?”
姜小七一直坐在地上,因为等的太久,在外边冻的太久,她的手脚已经麻木了,现在她想站也站不起来。
“秀秀。”小七一开口,身体内不多的热气便跑了出来。
现在的姜小七已经清醒了大半,虽然偶尔也会失控。
“已经深冬了,你要多穿点衣服,你衣服怎么这么少?我前些天才托长老带给你的那件袄子呢,怎么没见你穿?”丁秀秀打断了她,眉眼间有些着急,可是她进不去,只能看着被冻成狗的姜小七干着急。
“秀秀,不要担心。”姜小七说话有些迟缓,脸上的笑也很僵硬,可是那双眼睛却是十分的亮:“我昨日发病了,你送我的袄子我不小心弄坏了,对不起啊秀秀。”
姜小七说完,嘴角瘪了下去,看上去有些难过。
而丁秀秀却不自觉的咬着唇,同时心里闷闷的。
又失控了吗?小七明明已经有六十五天没有失控了,长老也说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怎么会又失控了呢?
她蹲下身来,安慰般的对姜小七笑:“没事的,我不会怪你的,小七……等过些天,我再重新做一件新的给你,到时候我让长老带给你啊……你。”丁秀秀将姜小七上下打量了一遍,周身几乎包裹在雪里,可也没有盖住身体上刺目的红。
“……疼吗?”丁秀秀故作轻松的问,可也没有藏住话里的颤抖。
姜小七僵硬的摇头:“不疼,习惯了。”
得到回答,丁秀秀心里的苦涩更重。
姜小七失控期间,会无差别攻击,如果不能攻击别人,那么她会自残,最严重的一次她咬穿了手腕的筋脉,若不是长老及时赶到,她会不知痛觉一般生生咬下自己的手,还有一次是丁秀秀亲眼所见的。
那时姜小七本来安安静静的坐在她的面前,虽然不清醒,可是也没有失控,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变了个样子。
就像一头突然发疯的野兽,狰狞地张大口,露出尖锐的牙齿朝着她嘶鸣吼叫,泛着猩红气息的眼睛冰冷又可怕,仿佛被死神紧紧盯住无法逃脱。
那时的姜小七伸出过分长的指甲疯狂刮着屏障,朝着她,眼神恨不得将她撕咬成碎片,她当时被这样的姜小七吓呆了,一个劲往后退,虽然知道姜小七出不来,可她还是被姜小七失控的样子吓坏了。
那时的姜小七,就是个只知杀戮和破坏的恶魔。
姜小七在屏障里上蹿下跳,耳边是姜小七指甲划过屏障的刺耳声,惊悚又紧迫,就在她怕的要落荒而逃时,她发现姜小七长长的指甲刺进了自己的手臂里,鲜红的血液缓缓流下,惊的她倒吸一口凉气,阻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一个黑乎乎的人影突然出现在姜小七的身后,将她打晕了过去。
也是那次,那人掀开姜小七手臂上的衣服,在看到手臂上几乎没有一块好的皮肉时,丁秀秀呆愣了两秒后,猝不及防大哭出声。
“……秀秀。”
“秀秀,你怎么了?”姜小七凑到屏障前,几乎贴在上面,望着突然变得伤感的人,担忧的问:“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还是说修炼不太顺利?”
丁秀秀回过神来,忙摇了摇头:“没人欺负我。”
也是从那次之后,丁秀秀才明白,每一次姜小七失控时,无异于走过炼狱。
“至于修炼嘛,我已经放弃了,我本就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怎么会,秀秀你这么厉害,天赋什么的,都是骗人的,俗话说的好,只要肯努力,山鸡变凤凰。”
姜小七的话成功让丁秀秀笑了,心里的烦闷也散了不少。
“小七,你从哪得来的这话?”丁秀秀笑着问。
姜小七裂开嘴,露出猩红的牙齿,笑着回:“长……长老说的啊。”
丁秀秀闻言摇头一笑,知道小七是胡扯的,这话也铁定不是长老说的。
雪渐渐大了,丁秀秀来了还没有半盏茶的功夫,身上已经有了薄薄一层雪,再看姜小七,身上的雪又厚又重,脸上泛着异常的红。
她抿了抿唇,斟酌道:“小七,这个冬天我可能来不了了。”
刚说完,面前的人眸光突的暗了。
姜小七好像是突然察觉到冷一样,缩了缩脖子,将手抱在了怀里。
她问,问的可怜兮兮:“为什么呢?”
丁秀秀垂下眸,又很快抬起来:“我要闭关了,师父说来年夏天我们要去参加五宗会盟,到时候会有比试,师父说我再不闭关好好修炼,到时候就会输的很难看的。”
姜小七一边听,一边思考,五宗会盟,很熟悉的一个词,可是她想不太起来了,这些时间里,姜小七想起来的过去很少很少。
“那你什么时候能再来呢?”
“等过了春天,春天过后我就能来看你了。”丁秀秀说。
姜小七现在脑子有些迟缓,时间的概念现在在她的脑子里是个很模糊的东西,她似清楚非清楚的点头:“……那应该会很快,秀秀,我等你哦。”
丁秀秀笑着点点头:“你要加油,不要再被控制了,我希望你能很快出来。”
“好,我会的。”
“……小七,那我走了。”
“这么快?!”
“嗯嗯,雪越来越大了,你快些回去屋里待着,不要乱跑出来知道吗,要多穿点衣服,多吃饭。”
姜小七眸光彻底灭了:“我会的,你现在就走吗?”
“对,小七,回去吧。”
“我想看着你走。”
丁秀秀准备开口劝,可是知道姜小七在某些地方很固执,也就放弃了。
她站上剑,回头望着那个站着都摇摇晃晃的人说:“小七,等我啊,春天过后我就来看你。”
姜小七朝她摆摆手:“好,我等你。”
丁秀秀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走了。
等她一走远,看不见了,姜小七像是被夺走所有力气一样,一屁股坐了下去,“扑通”一声,在寂静的山里显得格外清晰。
雪下的越来越大,越来越厚,好像要把大地上的一切都埋在雪里消亡才肯罢休。
姜小七缓缓躺了下去,吐出一口又一口浊气,眼睛也渐渐迷茫起来。
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可是心情却是越来越沉重。
偌大的山内除了她,一个活物都没有,除了秀秀偶尔来看她,可也并不是都能在她清醒的时候碰上,有时候来了,她不知道,走了,她便只能盼着盼着……
有时候,她会生出一种要是一直不清醒就好了的想法。
不知道时间,不知道孤独,不知道害怕,不知道等待,也不知道脑海中那些闪过的光影都是谁,不用绞尽脑汁去抵抗体内那股要将她吞噬的力量,不用……那么累。
每月定期来一次的那个老头,每次到来都意味着她要受一次如同刮骨剃肉之刑,她怕见着他,很怕。
“小七,怎么躺在雪地里?”伴随着声音传来,姜小七下意识一抖,同时一股温暖的力量钻进体内,替她驱散冰冷。
窸窸窣窣的雪落下,姜小七直起身体来,浓密的睫毛低垂着,她抬眼看去,果然是那个老头。
他一向十分准时。
“怎么了?看上去心情好像不太好。”
第一缕阳光破空,为老头铺了一条通往姜小七的暖黄的路。
姜小七想往后躲,可是那股融入灵魂里的痛让她颤栗,让她根本做不出来任何反应。
她眼睁睁看着老头将一件厚重的外袍披在她的身上,慈祥的脸上挂着的笑如同寒冬的太阳。
“……”
“怎么了?来,先起来,雪地里冷,难道没见着你那个好朋友?”老头为她拍了拍头发上的雪,动作很轻柔。
姜小七却是将脖子一缩,点了点头:“见着了。”
“那怎么还不高兴呢?”
姜小七抱着手臂,总不能说是看见你来了,不愿意看着你,想让你走吧。
“……她说要春天来了才能来看我。”姜小七别过脸,轻声道,同时掩下眼里的慌乱。
感受着老头手有一搭没一搭为她拂去雪花的动作,姜小七很不舒服,直到好一会后老头的手才挪开,姜小七才偷偷松口气。
“她应该是要闭关修炼,届时参加五宗会盟。”
老头道。
几秒后,姜小七点点头,闷闷的“嗯”了声。
“你要快些好起来,届时你也可以去参加五宗会盟,那会盟人很多,各宗青年才俊也都会来,还有很多没见过的奇珍异兽,很热闹。”老头的声音又响起。
姜小七面上却没有多少波动,只是僵硬又迟缓的点头回应。
老头类似这样出去的暗示明示的话说了很多次,次数多了,出不去后累计的期望变成一次次落空,失望也逐次增加,多了后,姜小七便开始觉得“出去”这话就像老头在冬日里开出的一树桃花,虚无又缥渺。
“小七啊。”老头突然语重心长的喊。
姜小七身体一抖,却还是抬头去看:“要开始了吗?”
姜小七暗暗将自己的手臂掐出了血,长长的指甲陷进肉里,可她却无所觉。
面前的老头早就换上一脸的深沉,可目光却是透出一股安定人心的光来。
“这一次会比以往都要痛上一些。”
这话一落,姜小七心瞬间沉了下去,眼角悄然间便蓄满了眼泪,一碰就掉。
“不过好处是,这一次过后,以后都不用每月进行一次了。”
“待观察一段时间,如若不再失控,便不用再这么做了,那你就能更快的出去了。”老头道。
姜小七点点头,将眼泪憋回去,深吸一口气之后朝着这山内唯一一座屋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