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楚慕坐了下来,看了看挨挨挤挤的人,稍怔了怔,想到了柳家那位跟自己沾点亲故的不禁失笑,早年那位也是过了几年放荡不羁生活的,——也招来太多人了。
楼道也挤满了人,有座儿的旁边也全是擎等着听书的,楚慕往中间位子扫了眼,果然被别人占了去,晃眼看见了外面廊阁上闲闲倚着的一黑一红两位公子哥儿,从这沉闷拥挤的室内往外瞧去,光亮洒在那两位发冠上,瞧着倒是极为赏心悦目。那红衣小哥儿显然看见了楚慕,正蹦跳着朝这边招手,咧着一嘴闪闪的白牙。黑衣公子和旁边的白衣女子也向着楚慕在远处施礼,楚慕向他们微微颔首便落了座。
开了折扇,一语未发。
这时候,刚才还显得拥挤嘈杂的人群一瞬静了下去,摇扇,说明楚先生要开讲了。
“话说有一商子不学无术——”
是了是了,王金确实家里从商,无甚本事,沉迷酒色。
“是日,商子兴起,携三两顽伴游山而去——。”
没错没错,咱们可听说那日同王金一同鬼混的还有几个公子哥儿,听说还带了妓子作陪呢。
“路遇大雨,寻一小洞避尔,同避游人数几——”
可不是,我妹子那天也去了万花山游玩,谁知道好好儿的天气忽然就下起了大雨,幸好家母给她准备了伞才免淋一场雨。
“久等不停,想来闲时无可度,商子盘腿而坐,大话贵人二三事。”
噢——原来是那王金等雨等得闲出屁来,去说人家闲话了。
“贵人秘辛,不足为外人道,况形神不惮,言语轻狎,必遭祸事尔——”
得!人家贵人辛秘的事情,你在家悄悄儿谈谈也就算了,跑到山洞里去高谈论阔,王金那等登徒子,不定讲些什么污言秽语,这话儿要让人听了去,你不去找麻烦,麻烦也就来找你了。
“商子蠢钝,不知隔墙有耳焉——”
你瞧瞧,你瞧瞧,还真让什么人听见了。
“至雨停,各散去,商子未觉有异——”
奥~可不是,还是光天白日,动手指定得趁了夜深,诶,听说那王金可就是夜里死的!
“留戏山涧,至夜,顽伴皆道杯中物——”
真是一群浪荡子,深更半夜,侧旁美姬陪着还不够尽兴,还要酒喝,这可怜的王金还不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
“酒过人醉,商子咄咄小解,便独身而出——”
喝多了就要尿尿,昏昏沉沉的一个人出去,嗐!估计就是这个时候了。
“一徒隐匿而出,劲发三针,商子倒地立时归去,徒隐去。”
嚯!人群中一阵骚动。
果不其然,自那王金死后京中便有传言说是让人害了,果然不是简单的路滑摔地死的。
“此针术绝佳,毒浸针末,入则毙命,且无耳溃鼻溢之常状,针入处细微不可察,无敏速巧力者不能施,实非常人所用——”
咱说官府怎么用一句“雨天路滑,摔脑致死”的意外便草草结案了,原来是这毒针不是咱们普通人见过的,发毒的手劲儿得巧,速度得快,银针入肤竟然细小的让人觉察不出来。怕不是这官府无能,找不出死因便随便找个幌子打过去了……
“诶!嘘!六子!你可小声点吧,楚先生刚说的隔墙有耳,谁知道今儿个咱们的话让谁听了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徒去不知其所为皆为商子之妓见尔——”
嚯!!!人群中又是一阵躁动。
“可不嘛,不然这事儿怎么捅出来的,咱上京人谁不知道这楚慕先生专爱搜集真人实事为人鸣不平。怪不得怪不得,怕是那天夜里妓子偶然看见了王金让人害了的一幕,害怕的紧,便去跟楚先生道明真相了。”
“唉!谁他娘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的?这妓子怕是不忿情郎无缘无故被人害了还得不到官府的清查,便跑去楚先生那里求公正了,啧啧,真是……”
“欸,欸,听说了吗,坊间都穿那日跟王金出去的有红芳楼的翠翠——”
“啊?我之前见他在街上搂着的明明是绿莺啊……”
“那等浪荡子自是今天搂红花儿明日换黄花儿的,欸——不过我这个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那日王金几个去山上找的就是翠翠为伴,那夜王金去了以后,听说翠翠哭的死去活来的,硬是不接别的客,楼外边儿邻着的几个摊贩都听见红芳楼的妈妈气得夜夜喊骂呢!”
“可不是!之前还听说王金有意给那翠翠赎身回去当第八房小妾呢,那王金老婆是个悍妇,前阵子揪着他在金街大闹过一次呢,好不热闹。”
听到“第八房小妾”,颜玉眉头跳了跳,额……转眼看看身旁昨晚差点被人掳去做“第二十八房面首”的那人,柳书恒神情肃穆不知在想些什么,颜玉看了眼乾坤朗朗的天,呼口气心想还好只是一场梦,给自己一阵安抚后便一把搂过柳书恒的胳膊继续听。
胳膊忽然被人紧紧搂住,柳书恒收了目光摸摸身旁那人的头顶又转向人潮拥挤的堂内。
楚慕先生今天可真是说了一出好戏。
柳书恒眯了眯眼,又往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望去,就是不知今日定然在人群内的七郡主主仆这戏中人在哪处……
自然,这便是那日在柳府经过一番商议布下的计策,柳书文称之为“引蛇出洞”。
柳书恒带着王之方去府衙里探明了王金真正的死因是受银针之毒后,便将万花山那日偶遇东夷七郡主以及王金对世天林口出不敬的过程与爹爹和几个大哥细细讲了。
“你可看清楚了,定然那是东夷七郡主?”
“爹,虽然五弟论才智比不上大哥,论相貌比不上我,论武略比不上老三,论功名也比不过老四,但他一向是最为细心机敏的,我对那东夷七郡主也是早有所耳闻,此人虽为女子,自小由世天林身边长大,年纪尚小便上过战场,杀伐狠厉,莫如我大成女子这般温敦纯善,若依五弟所述,那叫王金的当日对世天林多有评议,还对她污言秽语,当天命人取了他的命便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我倒是好奇,如今大成和东夷形势如同水火,那七郡主此时悄无声息地潜入大成不知何故。”说完柳书文便也严肃了神情。
“依我之见莫若试他一试”柳书苓开口了。
柳明言捋了把胡子看着自己这长子,只他必然有了计策:“苓儿,你说如何试。”
“既是已经确定那东夷郡主已经偷偷潜入上京,便借着王金这案子把她们诈出来,一来探探此次这位小郡主此行何为,二来她们此次既是选择偷潜入境,便是不畏我大成国威,若是抓住一两个不知名的细作,未尝不是给我们留了以后牵掣东夷的桎梏。”
“不愧是大哥,妙啊!”柳书文当即拍手称赞。
“父亲,我已派人给三弟那边去了书信问明近来东夷动作,此次东夷郡主竟能神鬼不知地潜入大成,我想她们必然未走管道而是林路。就是不知他们此次出行的目的何在,莫不是东夷那边有了什么变动。”说完柳书苓便沉眉等着柳明言开口。
沉吟片刻,柳明言问:“若果真是东夷郡主潜进大成,确实不得不引起重视,你且说说如何引出那位?”
只见柳书苓淡淡一笑:“听说玉儿是极爱听那位前朝驸马说书的……”
柳书恒和柳书寅还莫名所以的时候,柳书文便又连着拍了着巴掌,眼睛亮晶晶的向大哥柳书苓投去一贯及钦佩的目光:“妙啊……妙啊……”
柳书苓便知道这鬼精灵的二弟一猜就猜到了,由着他继续说。
“大哥的意思是,官府尹那胆小怕事的老头子正好给这王金的死因随意定了棺盖了帽,坊间本就就这事议论纷纷,嘿嘿……”柳书文摸了摸鼻头“我正好把王金的死因连真带假的风声传出去,先把整个上京的街道都传个遍,必然会让那自以为还未露身份的七郡主慌了心神……”
“咳,那个,小五,你便倚着玉儿的面子去跟我沾点亲故的另一家驸马府走一遭,跟他道清原委,委他第二日去百玩馆设座立书,将那暗卫杀王金的事被那日和王金一起的妓子看见了编排进里面,往外撒风声的时候我会把楚先生说书的消息也一并放出去,保准那小郡主耐不住性子也到百玩馆去探探究竟,如此正好把现在还留有一个见其暗卫灭口人证存活于世的消息传到她耳朵里。哼哼……他们此行本就是秘密而来,那东夷郡主必然担心闹出什么旁的不必要的是非坏了她的计划,按那为杀伐果断的性子,必然会去找那妓子灭口……哼哼,到时我们预先在那里布下埋伏,岂不是一招引蛇出洞,瓮中捉鳖?”
柳书恒从那挨挨挤挤的人群中收回眼,昨晚二哥便把王金这案子扑朔迷离的流言撒了下去,一传十、十传百,想来昨个儿晚食的功夫遍传了整个上京,消息撒的如此广,断定那位东夷郡主今日必会来百玩馆一探究竟。
只听堂内一声惊木“妓子知内情,商子能昭雪否?请听下回分解——”
“多谢各位今日捧场。”楚慕俯身谢了礼便站起身准备出去,拥挤的人群自动给他让开了一条路。
楚慕持扇顺着楼梯缓缓往下离去,没有注意到旁边传来的一道刺目的眼神。那边柳书恒还在聚神迅速地从一个个人脸中望过去寻找那记忆中的面孔。
此时楚慕的背影已快没入楼阁中,刚才安静的人群也一边议论纷纷的准备离去,人潮又开始往楼下涌动起来。
刚才让出的一条过道也慢慢又被人群挤的越来越窄。
他们今日必定是来了,只是在哪里……
在哪里……
忽然,柳书恒瞳孔一缩,那过道被挤到只剩一丝缝隙的时候晃过了两张熟悉的面孔,只是一瞬便又淹没在涌动的人潮中。
这时柳书恒感到胳膊一阵左右晃动,低头望向颜玉,便看见那人一边摇着自己一边疑惑地嘟囔道:“咦,我听着今天楚先生讲的怎么那么像是前两天那个死了的王金呀?”
旁边叶安已经察觉到了事情不简单,看了柳书恒一眼,心下了然,便轻轻拉了颜玉:“嘘,外面人多嘴杂,咱们回去再让柳书恒给你讲。”
颜玉看见柳书恒和叶安的神色也知道了今天楚慕讲的就是王金案,心下疑惑却噤了声,低着头想来想去,咦,楚先生一向是说真人实事,如果那商子真是王金,是谁害了他呢……
柳书恒好笑地揉了揉颜玉的头,心里却泛起了嘀咕:事已至此,不跟颜玉道出实情吧,看现在这情势怕是要闹个不休;跟她说出实情……只怕……
颜府,青钰阁。
“什么——!?????”一声惊呼响整个青钰阁小院。
叶安默默堵住了耳朵。
“她是女子——!????”
柳书恒眉头跳了跳。
“我也去——!!!!!!”
柳书恒就知道!
“不可!”叶安和柳书恒同时出声。
叶安终于安抚下处于极度震惊中的颜玉,收敛了神色道:“且不说今夜之局是柳老爷那边布置了许久,就是为了成功引出东夷郡主,你这张扬的性子,极大增加了让对方察觉异常从而使计划被破坏的风险,那东夷暗卫既是极善用毒,今夜定是万分危险,我万是不能放你去的。”
“啊~~~~”颜玉失望的长叹一声。
“我同之方去府衙看过那暗卫用毒的伤处,确是极其精湛的施毒手法,你莫是忘了那日我们在万花山上,王金也不过是胡沁了几句,当夜丧尸荒野,想来那七郡主确实如传言中的一样狠辣果决,此次他们偷偷潜入大成用意尚且不知,今夜之计本就是试探对方底牌,所以今晚实在是极为凶险的一夜,你断然不可跟去。”柳书恒温声劝道。
“啊~~~~”
颜玉着实没想到那变态小短袖竟是女子,还是东夷的七郡主,唔~我说嘛,果然梦都是有预兆的,我说怎么那弱鸡小变态长得细皮嫩肉,说话细声细语的,竟是东夷七郡主,怪不得昨儿梦里拉了柳书恒就要往东走呢……
往东……
第二十八房面首!
“不行!我要去!”颜玉猛地站起身,愤愤地义正言辞道,“我得去保护柳书恒!”
柳书恒一脸莫名。
叶安也是一脸莫名,伸手就把颜玉按了下去:“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自个儿还得别人保护呢,不去添乱便让人省点心了。”然后转向柳书恒问道:“今夜你也要去?”
“是了,我跟颜玉跟那主仆打过几次照面,今夜还需得我去看来人有无七郡主。”柳书恒说完便一脸笑意地走到颜玉身边坐下,好生安抚道:“你放心,大哥早已暗地派了重兵把守,今日爹爹去了宫里回禀今上,估计还会从宫里调去一些大内高手,不必担心我的安危。”
颜玉把头偏向柳书恒:“果真安全?”
柳书恒只道这丫头今天倒是如此担心自己的安危,脱口而出:“果真!”
“没有危险?”
“没有!”
“不必担心”还没说出口,柳书恒便看到了那边颜玉藏着笑的狡黠的小脸。
叶安眉头抽了抽。
“既是安全无危险——为何我不能去?”颜玉又腾的站起身来,“哼,别忘了我颜玉可也是跟那劳什子七郡主打过几次照面的,我定能比你更认得出她的样子!我也去!我也要去帮苓哥哥认人!夜色冥灭的,万一你一走眼认错了如何,我同你一起去,咱一起认,指定认不错!”
咱一起认……
谁跟你咱咱的,谁同意你去了……
于是,在颜玉的又一番争辩、耍赖加打滚以后,柳书恒和叶安接连着叹了一口气“哎!”
说起颜老将军——
颜老将军自七夕那日携了颜夫人去了家奴家乡踏青游湖,幡然醒悟:半生戎马的颜老将军原是喜欢这返璞归真的乡野生活的,在一个有山有水的淀村租了间栅栏小院,每日同颜夫人去山里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在田间跟老农话话家常,逗弄逗弄隔壁院子家的小童……过得极是悠哉游哉。
前阵子还传来书信一封,字里行间都……
没有流露出一丝自己对颜玉的想念!
家里有叶安照看着,隔壁就是柳家大院,颜老爹对自己这个独女放心的很,所以便全身心的享受着乡间闲适生活,虽然信中字里行间都表达着颜老爹向颜玉的显摆之意,结尾还是表达了同夫人尽量赶在中秋之前回来以示对颜玉宝贝的安抚。
颜老将军既是不在,叶安又对颜玉无赖起来没办法——
最终柳书恒按着眉心做出了妥协:“如此,今夜确是非同寻常,既然你一定要去,你且同我去禀告爹爹,若是他老人家同意你便跟去。”
“好!耶——!”
颜玉蹦跳着便要往柳家奔了。
柳府。
颜玉一边拉着柳老爹的袖子一边蹭着柳老爹的胳膊:“柳阿爹~你便同意我去吧!那东夷郡主阿玉也是见过的,不信你问柳书恒嘛~阿玉可以帮着阿爹你一起认人~今夜柳阿爹你定是安排了重兵把守,阿玉不会有危险的~再说了,若是不幸真的遇到了万众之一的情况,真的遇到什么意外情况——”颜玉挺起身子拍了拍胸脯继续说:“阿玉有武功,阿玉还能帮着阿爹制服一两个那劳什子东夷细作也未可知!”
柳阿爹失笑地摇摇头,抚了抚颜玉脑袋瓜边蹭乱的杂毛。
颜玉的功夫……咳,颜玉的三脚猫功夫坊间都知道,柳明言也是知道的。柳明言一生五子,无女确是人生一憾,故而极其疼爱老友颜公堂这一老来女的,上京都知道,柳家夫妇待颜玉如同己出……啊,不!柳老爹待颜玉可比对那几个混小子疼得紧。
向两侧招了手,屏风后面出来两名暗卫跪地。
“既如此,你二人便今夜便守在玉儿身边,谨记,片刻不可离身,万万不可让玉儿受伤,你二人可记住了?”
“属下听令!”
这二人颜玉是认得的,是柳老爷子身边经常跟着的两名死侍,暗风和暗云。一般柳老爷子是不会让最亲近的两个死侍都离身的,想来便知柳老爷子对颜玉的看重。
于是——
是夜,柳书文看到本来应该只有柳书恒的一个小厮打扮——阵容升级成了一个姑娘,一个奴婢,一个嫖客和两个小厮……
一个小婢打扮的走到自己眼前,忽地抬头露出一口大白牙甜甜的笑着:“文哥哥~”
柳书文苦笑着压了压跳动的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