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云川伤的不浅,既零自残的也是凶狠,两个都不是省心的,眼下闹到这般,姬行止和余安也没工夫去同黎勘费口舌了,赶紧的追了上去,省的自家师妹再做出什么拿着丹药当豆子的事儿。倒不是君羽山耗不起那些个丹药,万一把人吃坏了可怎么好。
既零扶着洛云川刚入了房门,没等着设下结界呢,就见了那两人跟来,她将洛云川先轻放在了床上,自家徒弟稍皱下眉头就心疼的不行,可再一转身看两位师兄,面色可谓是非常不善了。
“洛云川现在需要疗伤,有什么事情,过几日再说吧。”
这话的意思,分明是要送客的。
也好在姬行止和余安是熟知了她脾气的,都没往心里去。姬行止叹了口气,近处瞧了眼洛云川,看着既零那戒备的神色直摇头。
“就你现在这状态,还想给他疗伤?”
既零抿了嘴不答。
“放心好了,我们不是来拷问他的,关切下你的伤势不行吗?”
“我这点小伤,睡个三五日就好。”草木之精向来自愈能力极好,也因着这体质,既零活的可糙了,只要不是要命的口子,从来都不算在意,“你先瞧瞧云川,他燃了自身精血,我怕会伤了根基。”
姬行止也知道洛云川拖不得,搭了左手脉络先查下经脉运行,还真是不容乐观,不过好在也没拖多久,这孩子底子好,有的救。
姬行止边为洛云川疗着伤,边感叹着:“你说你这孩子,同为仙门中人,你何必去拼上性命呢。”
“肯定是他们先欺负我家云川的……咳、咳咳……”
余安可没姬行止那般好脾气,趁着既零开口的功夫,一颗丹药砸了进去,一来疗伤,二来也省的她再说些气人的话出来。他家这师妹,平日里看起来淡漠的模样,好似不食人间烟火,可这人一动了怒,一口毒舌刻薄的紧,讽刺起人来不带脏字的。
虽然也没见她气过几回。
“说说吧,为什么跟他们打了起来?”伤疗了七七八八,姬行止起了身来,问道。
“你说了不质问他的!”既零瞪了眼。
“好你个不识好人心的,姬师兄这叫质问?!”余安啪一掌灵气拍在既零背上,哪里是疗伤,分明是谋杀,疼的既零一咧嘴。
“他们说我勾结了魔族,吸摄阳气,杀了先前那些弟子。”洛云川沙哑着嗓子,听不出什么语调,抬了眸子看既零,含了笑的眼眸里带了分凄哀,“你信吗?”
他问既零,却没喊师父。
“是你做的吗?”既零没答,看着他回问。
“不是。”洛云川摇摇头,一双黑曜石的眸子紧紧盯着既零,生怕看错了一丝一毫,“我没杀人。”
“好,我信你。”
既零看着他,神色从容,如往昔谈笑,眼角眉梢笑意清浅,不问缘由,单听他一面之词,便是一句我信你。
余安默默抬了手,又是一巴掌拍了过去,疼的既零拿出玉箫要砸他。
“不管什么事儿,一碰见你那俩徒弟就没了脑子,好在你没在凡间做君王,不然看几个烽火楼台够你戏耍!”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是骂她色令智昏还是骂她徒儿是个祸害呢,“话也问完了,你俩赶紧的给我出去,我家云川要休息了!”
既零说着推了余安出门去,姬行止也跟着出来了,就见既零要带上门。
“这是你的房间,你怎的出来了?”
“我家徒儿伤重,不适宜走动,我换旁边。”既零说的很是稀松平常,听的余安直捂脸。
好一个伤重,都疗了个七七八八了,比她这一身的鞭痕好了不知多少。宠徒弟是种病,他家师妹病入膏肓,没得救了!
可屋里的洛云川听了这话没半分感动,反而慌了。旁边便是洛云川的房间,他前两日闲来无事,学着既零做起了丹青,画的自然是既零的模样。虽只半幅,可脸已经勾勒出来了,关键是,画的极丑……
发生了这等事情,本就被怀疑是魔族奸细了,他是万不敢再动用魔气去将那副画销毁的,只掐了个诀儿,隔了一堵墙壁瞧瞧既零什么反应。
没瞧见什么反应。既零一入房门,没等来到案子前就跪倒在地上。
草木之精自愈极强,她确实不惧伤痕,可她怕疼,很怕很怕。
眼都不眨的往自己身上抽了十鞭,咬了牙不发出半分声音,披了件衣服依旧是谈笑风生,仿佛是个石头做的人,不知疼痛,可谁又知道,她所有的坚强都是装出来的,所有的脆弱从不予示人。她不该倒下,因为一旦放手,就会失去所有。不归谷,丛云峰,她拼尽了全力都不一定能抓住,便更万不敢有半分松懈。往日里还有既明陪着,她会喊疼,像天底下所有怕疼的小姑娘,盈了泪水求点安慰,可现在却没人宠她了,她只能凭自己,留住一切她所珍视的,靠不了旁人。
缚仙索缚的何止仙人,但凡有点修为的都会畏惧,何况三股了拧一块儿。既零自罚后就从袖里乾坤中取了件外袍披上,面上云淡风轻谈笑自若的瞧不出半分不妥,加之洛云川也难受的紧,倒忘了她那十下鞭子也是痛入骨髓的。
而今阖了门,连甩下个结界的气力都没了,外袍滑了下来,里面千重山上千年冰蚕丝织就的霜色云纹衫都划破了,仙家的衣衫也算是件法宝的,能将霜色云纹衫划破,力道不可谓不狠。素白的衣衫染了一片血红,刺目惊心。既零疼的面上沁出了冷汗,咬白了嘴唇不吭一声,将残破的衣衫慢慢脱下,擦碰着伤口疼的哆嗦,可一双眸子里没湿润半分,泪水早该干了,因为没人看得见,没人会心疼。
却不知道,隔了堵墙这边,洛云川看着既零背上十道狰狞的鞭痕,指甲陷入了掌心掐出血来,面色如万年不化的冰川,冷厉的吓人。
却也只能自责,是他害她受伤的。六十余年来,一直都是既零在护他。
余安拍的那两巴掌也算是草草疗过伤了,既零从袖里乾坤中随便扒拉出来两瓶药,她其实不懂丹药什么的,不过她向来不装毒药,那就随便找两瓶顺眼的撒上,想来总不会更差了。随手处理完了伤口,又穿上了衣袍,擦干了额上渗出的冷汗,一举一动里没什么不妥,可知这样的故作无事,扯着了伤口该有多疼。
伤在后背,躺是没法躺了,既零正在纠结要不要趴床上,这姿势实在太不雅观,忽然就瞥见了案几上未完成的画卷,有些好奇的过来瞧两眼。
又拿起来好好瞧两眼。
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儿,既零仔仔细细端详着那副画,没半点的厌恶或是不喜,洛云川不觉间松了口气,却又紧盯了那副表情,期待瞧出些别的。
是有些别的。既零啧啧两声,放下了画卷,指尖瞧打了案几两下,心情好像还不错。
“好个洛云川,小伙子思春了呀。”既零小声嘟囔着,完全不知隔壁有人耳朵冒了尖儿,一颗心脏揪了起来。
既零好好看着这幅画卷,又撑了脑袋,好生思索了番:“这是哪个峰上的丫头,我怎的没印象呢。”
洛云川:“……”
“画这么丑,让人姑娘见了铁定不开心,等哪日得了闲教他两笔好了。”
洛云川:“……”
好吧,也算是破了她从不刻意为人提笔的例了。
不过,还有以后吗。
……
宋煜阵法上造诣极高的,说了三五日解开血囚阵,果真是四日既成,余安同他打赌,又是差之一线,好不懊恼。
便要出去了,对洛云川的发难也跟着来了。
鸣姬既然出手,安排的果真滴水不漏,不止有弟子垂死遗言,黎勘再去查探那些死去弟子尸身时,在一个弟子身上发现了道剑伤,乍一看去确是魔气氤氲着,边沿处却有烧灼迹象,凤君漓濯识出了是红莲业火的气息。红莲业火从不是凡火,灼烧万物,能驾驭的人不多,剑气里含了红莲业火,不正是洛云川的绯颜吗。
利刃神兵出世,引动九天雷劫劈下,祥云仙鹤萦绕七日,这么大动静,哪个不知道君羽山丛云峰峰主既零大手笔,取红莲业火灼烧的炎铁精,镶千年蚌妖口衔之珠,请了孟河犀牛精铸了件不世出的仙剑送予首徒,一时间连带妖族铸剑师都是名声大噪呢。
简直是铁证如山,渺灵山黎勘向来是厌极了魔族的,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怎肯轻易放过洛云川,今日一早提了镜心又过来了。
“便是我徒儿与魔族有了勾结,既非魔族,又没被夺了舍,你拿镜心作甚。”既零跟着去瞧了眼那弟子伤口,皱了眉头,脑壳疼。
“先前有弟子瞧见过洛云川在近处徘徊,掌心氲着团黑气,不是仙修能有的。”
“你说我徒儿修魔?笑话!”
“修与没修,一试便知。”
既零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洛云川拦了下来。鸣姬安排的证据确凿,既零有心相护,却无力反驳,洛云川瞧出了她的烦躁,本就是死局,何必再让她为难。
“不就是握一下剑,我试就是了。”洛云川走上前去,置于衣袖下的左手渐渐凝了魔气。血囚阵虽还没解开,方才功夫间,他已发现了哪处薄弱些,只要他打开了阵法,外面鸣姬的人想必等着接应也久了。
才动了一步,却被既零抬手拦了下来。
“凭什么只我徒儿一人去试,若要检验,需得都来一遍,省的有漏网之鱼。”既零就是气不过。先前查魔族奸细时,查验的都是各峰的普通弟子,因着亲传的都有师父带着,没什么差错,而今怀疑到洛云川头上,既零自然是不乐意的。
黎勘皱了眉,却到底没说什么,将镜心扔给了身后一名弟子,先他们渺灵山起个头。
除了洛云川,没人注意得到,渺灵山有个弟子碰了镜心时嘴角一抽,虽没引得镜心示警,可那人握过剑柄的手掌却焦红了一片,藏在袖中不敢示人。
不过他是不会说的,毕竟,他也是魔啊。
四大仙门来的亲传弟子不少,一个个排下来也得有一会儿,洛云川趁这机会握上既零的手,既零只当他害怕,拍了拍他手背安慰着。
“没事,有为师护着你,等你试过镜心剑,为师定给你讨个公道回来,渺灵山那小子太可气了。”
照年岁来,黎勘确是小了既零不少,不过这声“小子”叫的还真是……
洛云川走到既零面前,低了头直盯着既零瞧,像要把她印在脑子里。往日里他都是跟在既零身后,敛眉顺眼乖巧的紧,哪里这么大胆过,瞧得既零都不好意思了,正要别开头把手抽出来,洛云川却忽然俯下身去,吻住既零唇角,细细舔吻着,温柔到极致。
大庭广众之下,周遭百余人看着,洛云川突然就吻过来,既零只觉得唇上一阵湿热,脑子里嗡一声一片空白,还没反应过来,躲都忘了,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洛云川已经放开了她。
“若我是魔呢,既零,你可还护我?”洛云川低头,盯着她被吻的波光潋滟的眸子问道。
这声音不大不小,挨得近的人听了去,面色大变,不等反应,就被一道魔气震了开来。洛云川突然间出手,任谁都没有防备,长老们还好,只是气息不稳,修为浅些的弟子直接吐了血出来。
好厉害的魔族!
既零依旧被洛云川拉着,看着他身后浓郁到极致的魔气,张了张口,发不出一言。
哪里容得既零细想,洛云川自己暴露了魔族身份,几名长老反应过来,刀光剑影挥来,尽是杀招。
洛云川怠慢不得,全力挡了这一波,冲着先前认准的一处攻去,血囚阵果真一阵动荡。
可是还不够。
眼见着那几个人又要攻来,洛云川皱了眉,想来是要负点伤了,既零却转了白玉洞箫替他挡了下来。
“我只问你,那些弟子可是你杀的?”既零一边挡了攻势,一边转了头看他。
洛云川心下一动:“不是。”
既零收了白玉洞箫,自左耳取下粼波弓,看着洛云川,笑了笑,道:“你说不是,我便信了。”
而后拈弓搭箭,朝着洛云川先前攻去那处就是三箭,银白的箭矢缠了业火,破风而去,迅捷如电,血囚阵应声而破。
洛云川深深看了既零一眼,然后转了身,决然离去。
……
血囚阵虽解了大半,血煞之气化的差不多了,可到底没解完,而今被强行破开,煞气四散,众位长老顾不得逃逸的洛云川了,外面接应的魔族太多,追不上的,只得先把这边煞气解决了,省的祸害一方水土。凤君漓濯引来玄天之火,虽不及红莲业火,也能烧灼血煞,既零催动方圆数百里草木,结成结界封住煞气,众仙修各展其能,捣鼓了大半个时辰才解决完这烂摊子,终于有时间来质问既零了。
“既零,你这般偏袒徇私,放走魔族,是否该给个说法!”黎勘怒视着既零。
既零看着他,甚至还有心情笑笑:“黎长老,本座不放走他,等你们来杀了我家徒儿吗?”
“他是魔族,大家看的真切!”
“魔族又如何?我不也是只妖吗?”既零方才消耗了太多妖力,而今有些虚浮,语气轻了些,听上去有几分漫不经心,“那些人不是他杀的,既没做错事,何必要受罚。”
“证据确凿,你居然还在护他!”黎勘指了暂放弟子们尸身的帐子道,其他众人也纷纷附和。
“那剑伤左深右浅,伤他之人分明左手执剑,洛云川却惯用右手,这分明是陷害!魔族夺舍数人,又肯以九十九人性命布下血囚之阵,狠厉有目共睹,你怎知那名说见了洛云川的那名弟子不是魔族奸细?”既零终究没忍住怒气,话说的急了,面上带了潮红,这日头毒的紧,她却不肯撑开沉星伞,只一人与在场数百仙修对峙,分毫不惧。
“你是说魔族陷害魔族?”黎勘冷笑。
“你们渺灵山的弟子,不也可以将同门送入蛇腹吗?”既零反唇相讥,说的是卫珏的事。
“方才见洛云川的魔气,不是一两日能修的出吧,一早就叛出师门的孽障,峰主居然还护着,莫非与他有什么不一样的关系?”有人嘲弄,方才洛云川吻既零那一幕,大家可是瞧得真切,“你说这些人不是他杀的,我倒想问一句,若真没做过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何用魔族那般重视,血囚阵外百人接应?”
“洛云川入我门下六十五载,所言所行本座尽看在眼中,从未做过背叛仙门之事。你们仅凭猜测就想杀我徒儿,哪里的道理!”
“说来你们丛云峰先是出了个既明,与个魔女不清不楚引狼入室,这现下里又来了个洛云川,我道哪来的这么大缘分,原是自峰主往下,对魔族都是颇为容忍的呢。”
好是恶毒的话!既零狠狠挖了眼说这话的人,云秦山的位长老吧,刻薄尖酸的嘴脸,看着让人泛呕。
“论起缘分,这接触的多了,定然是比些龟缩一隅,只敢说些大话的无知之辈来的深厚些。”
“既零,你别太过分。”云秦山另位长老晓得那位师弟话有不妥,自知理亏,只皱了眉头。
无论仙妖,皆与魔族敌对,万年来争斗不歇,结了诸多仇怨,尤以君羽山丛云峰为盛。且不说这渊源,书籍中虽少有记载,可六界之内,谁人不知,苍梧之渊本就是丛云峰先代峰主设下。便是往近了说,数百年前与魔族一役,丛云峰上任峰主,也就是既零的师父亲自布局,斩杀魔族数万人,如何不遭他们记恨。
云秦山与其余三大仙山隔了岐山妖域,一向往来不多,也因此世人又称三仙山,说起云秦山时多有不屑,笑他们闭塞视听,不过井底之蛙。苍梧之渊远在千重山以北,生隔了云秦两大妖域三大仙山,少有魔族过来,接触不多,冲突自然也少,可几次大型的战役也是从未缺席。方才那位长老暗讽丛云峰与魔族不清不楚,既零便讥他们为求自保置身事外,皆是些无稽之谈。
“既然是本座将人放走,本座自然也能将他捉回来,他若真杀了这些弟子,本座定然不会放过他,可若没做过,”既零额间妖纹似火,眸底却是幽暗冰寒,黑的心悸,“本座决不许任何人污蔑我丛云峰首徒!”
既零甩下话来,咬破了指尖,点在额间妖纹处,众人见状,变了脸色。
是天道誓言,无论仙妖魔族,所有修行者最是忌惮,违逆不得,既零将血点在妖纹上,是以千年的妖力起誓。
“本座在此立誓,若违此誓,一身妖力散尽,不得回转。”
既零都立下了天道誓言,众人也不好多说什么,黎勘冷冷瞧了既零一眼,甩了袖子,连道别都省了,揪起卫济就离开了,余下的渺灵山弟子也自然跟着陆续离开。
有了黎勘打头,众人皆是不欢而散,等只剩了君羽山的人后,既零才浑身一软,差点倒了下来。往嘴里塞了几颗丹药,撑开了沉星伞,这才好受一些。
“你说你何必呢?”余安看着她摇摇头,不过是一个徒弟,又修了魔族功法,一早叛出了师门,何必为了这人立下天道誓言,“当年你就不该收他,交给白师叔或是顾师伯,他们哪个都没你这么傻!”
既零轻笑,对余安的嘲讽不置可否。
洛云川何止是她的徒儿啊,还陪她走过了她最难捱的那一段时光。当年丛云峰大劫过后,她过得浑噩不知年月,在外斩妖除魔,以命搏命,每次回来都满身的伤痕,或者就是日日醉酒,空了一坛坛陈酿,断不能有片刻的清醒。她还记得那日,将洛云川从明阁接入丛云宫,挥手燃起搁置了两年的百草琉璃灯,自那日起,她不再搏命,不再宿醉,她知道,丛云峰还有个人在等她。
“你想怎么找他?”姬行止问道。
天道誓言可不是闹着玩的,莫说十二国数万万里疆域,躲藏起来还不简单,而今洛云川又被魔族接了去,若躲去了三大魔域,当真是飞鸟入林,如何寻得到踪迹。
“我知道魔族想要什么,没得到之前,洛云川是不会去魔界的。”既零看着洛云川离去的方向,眸中冷厉,“只要他还待在这苍梧之渊以南,我就能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