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材地宝向来生的刁钻,想想也是,若太扎眼了,早教人摘了去了。这银通草生在东海深处一个不知名的小岛上,楼招先前未仔细留意,这东海之上岛屿又众多,直转悠了七日十九岛,就在既零当楼招在耍她时,可算是寻得了。
是挺普通的小岛,东海一抓一把,却罩着不寻常的雾气,浓重的视不出三丈。此时正值暮时,又染了抹霞光,有种晃眼的虚幻。
这东海是龙君长泽的地盘,出不来什么乱子,既零楼招又都是修为颇深的,瞧出了些反常也没放在心上,直接登了岛。
分明是个荒岛,便是有人也该是些停驻休整的渔人才对,听这传来的声音却热闹的像是集市。既零稍一探查便了然了。
是蜃。最善读人心思,制造幻境,若人迷失在里面,便做了蜃妖的食物。这东西没多大本领,躲藏倒是一绝,一时寻不出来,索性知道了是幻境,便也不难破了,无需找出那始作俑者。
此处雾气浓重,洛云川紧跟着既零,生怕走散可就麻烦了。蜃妖果真好手段,浓雾之后小岛腹地,货郎叫卖,黄犬撒欢,儿童散学,屋舍炊烟,除隔了浓雾些许阴翳,幻境宛如真实存在。
渐行着,见一书生模样的男子街上行着,面色苍白,似多年不见光的模样,本也没几缕光亮透进来,那人却执一把油纸伞,黑色的伞面,说不出的沉闷。与其说走着,不若是游荡,本就身姿单薄,又是这副落魄模样,谁知是考场失利还是心上人嫁作他人妇。既零见了觉着有趣,白玉洞箫手间转着,偏着头笑,如同往日晃着粗茶,听说书人醒目一拍,真假参半,风月无边。
正惑着这幻境是不是自个儿的,虽说人间既零常去,也没哪个村落记得这般清晰吧,书生见了三人,愣了愣,主动走了过来。
“三位是外面来的吧,可是遇上了风浪?这岛——”书生欲言又止,踌躇了会儿,“三位早些出去吧,这岛不好多待的。”
妖族生来五感通达,书生一走过来既零便嗅出了些不寻常,却不点破,人间礼教习的好,躬身回个礼,同样的儒雅,却忘了此时着的是一身女装呢。顺着书生意思说下去:“方才还奇怪呢,想是入了仙境,多谢公子提醒,我等歇憩片刻便走,不会扰了清净。”
“若要出去,寻着东边走即可,自有备好的船舶,我便不送了。”书生见他们识趣儿,不似头两次来的落难渔民难缠,也就不多说什么,转身离去了。
却在不远处,站了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双臂环抱在胸前,静静地看着这边,既零冲他一笑,他似没瞧见般,一个转身消失在了原处。
被无视了既零也没在意,去寻了银通草。找了位置也就好取了,小心将其收在了袖里乾坤中,哪天得了闲寻个丹师,反正离洛云川结丹有些时候,不急。
便正要走呢,果真见一个身影挡在了前面,正是方才那个少年。紫金冠白玉佩,湛蓝色衣衫上金色云纹滚边,谁家小公子偷跑出来,天生的贵气,脸却冷冷的,微扬起下巴瞧着既零,傲。
“都说蜃妖神出鬼没,寻不得踪迹,今日却是热闹,不仅见了只半妖,连此间蜃妖都现身了呢?”既零偏头冲洛云川说着。她这也是头一遭遇着蜃呢,洛云川甫一来东海就见识了,可不是好运气吗。
方才那书生分明人与妖气息参半,想是哪只痴情的妖怪舍了心头血供养,斗转几年非人非妖,躲过生老病死,换个长相厮守。虽说你情我愿,逆了轮回却不太好。
小蜃妖冷哼了声,他自然知道书生的身份瞒不过,这才出了来:“这岛里面事与你们无关,拿了银通草就赶紧走,休要生什么事端!”
呦,这是威胁呢!既零笑笑,却也不恼,毕竟这少年生了张娃娃脸,再怎么冷冰冰也让人心生喜爱。
“人妖殊途,里面那个供养不容易,想来得不少精气续着吧。”既零笑着看他,试图讲几句道理,不是有句话讲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吗。
小蜃妖却忽然变了脸色,急忙回了头看向岛中,合了眼稍作感应,暗骂声“混账”,就那么直接闪身走了,把既零他们晾在了一边。
想来是那书生出了什么事,既零愣了愣,尔后笑着摇摇头:“莽撞。”
既零明显是提了兴趣的,可此间主人不招待,楼招自然瞅准了机会献殷勤:“可要跟着去瞧瞧?”
既零撇了他一眼,懒懒道:“随你。”
楼招笑的满是奉承:“怎好随我,自然是随我家小零儿心意的。”
半人半妖的书生既零没兴趣,倒是想见识下那个供养他的妖怪。刚见了便想起来了,常在人间走动,五年前听人说起过,海边出了只艳鬼,夜半时分魅惑男子,吸食精气,下手却有分寸,着了道的也就躺个十天半月的,不等去求君羽,先给家里那个数落上半年,也因此没报上来。可既听见了,既零便得去瞧瞧的,那艳鬼却像是得了消息,既零等了两月也没动静,失了耐心,索性不是严重的,吩咐几个外门弟子留意下便走了。而今想来,许跟这书生有些瓜葛呢,毕竟以心头血供养凡人可极耗心力呢。
余安画的千寻颇为实用,上次讨了几张,恰还有余,方才已染上了书生身上的妖气,这会儿拿出来,瞧那指引的方向,既零心里大概有了数。
却不忙,看了眼楼招,心思一转,眉眼便弯起,本是个淡雅的女子,一笑起来多几分明艳,迟楼招看的一下呆了,洛云川却替他在心里祈祷,这人眼眸里分明满是狡黠,哪里像朵莲,狐狸一般,又起了小算计。
还正可怜着楼招呢,自己却被既零一把抓了过去,既零发间簪的鸿影直接飞下,带一缕青丝散落飞扬,只一瞬便拉着洛云川跳上了鸿影,不待楼招反应,人已掠出去了。
鸿影本就以轻盈灵动取胜,催到极致,慢分毫也追不上,连楼招该怎样呆滞的都没瞧见,便已出了数里。差不多了既零才放了手,夕阳下云雾里,梨涡浅浅,始知一笑可倾城。
千寻指引的方向,大抵与印象中合上了,海边的城镇,四通八达,货物周转,商旅云集,好不热闹。寻到这里恰是方入夜的时分,妖怪魅惑男子自该是选在荒僻处,城外的十里亭正好,偶有一两个没赶上进城的外乡人,亭子底下歇歇脚,刚要睡下,月影下便现了个美艳的女子,玉带系着盈盈柳腰,淡紫色罗纱随风荡起,撩的人心里发痒,一颦一笑尽极了妩媚,声音也是软的,一声“公子”酥到骨子里去,哪个男子受得住。
若舍了这故意惑人的神色,褪去一层层艳抹浓妆,一双杏眼眸色浅淡,带点湛蓝,再着一身鹅黄的罗裙,该是个娇俏可人的姑娘,父母掌中捧着的明珠,不谙世事,不知情苦。
直到洛云川在一旁低唤了声师父,既零才回过神来,再看这亭子中,着实——人已经拉扯在了一处,男子一双不安分的手上下游走,嘴也不闲着,被女子偏头躲开,也正好落在颈间,便又是一声娇喘。
**蟹糜。
若只既零一人还好,欲念而已,有人藏着掖着,有人任它肆意疯长,俱说不得对错,天性使然。欲念重的地方向来是非多,几年来这等场景也没少见着,可这会儿却不一样,旁边还有个徒儿呢,忽然就觉着尴尬了。便也不再偷窥似的躲着,现了身,偏着头不去瞧那处,咳了两声,试探着喊声:“南柯?”
那女子一听得这名字,浑身一僵,所有故作的妩媚尽失,只剩慌张,一把将身上缠着的男子甩开,掩了面便要逃遁,却被既零鸿影剑拦了下,只急扯了几只簪子以发覆面,一开口便是止不住的颤音:“不是,我不是,不是她,你认错人了。”
连南柯那二字都不愿说出来,许是觉得而今这般模样,早已配不上往日名姓了。
既零只觉得一阵唏嘘,果真是她呀,西海鲛族的小公主,四海里最是亮丽的明珠。
忘了哪次宴会,既零随着师父去东海时,见着了这个公主。鲛族本就生来绝色,南柯更是集了日月华粹,一双杏眼,较寻常鲛人浅淡些,不似海洋深邃,一汪清泉,澈净灵空。
酒过三巡,热闹起来,有人玩笑说要提亲,鲛族的王连连摆手:“鲛人不贵珠,柯儿却不同,便是长泽君我都舍不得呢。”
自此得了个四海明珠的称号。
既零收了鸿影,上前一步,不知该以何种表情面对她,叹了口气:“人妖殊途,不得长久。你父王找了你三十七年,回去吧。”
南柯抬了头,笑的惨然:“让我再回去见他一面。”
再回了岛子上,幻境不再平和,随织幻者心绪,混乱扭曲。小蜃妖匆忙离去,果真是那书生出事了,一支碧玉簪染了血迹断在一旁,书生胸口一片猩红,血汩汩流出,这寿数本就是逆了天道强吊着的,虚弱的紧,阳光都见不得,而今受了伤更是难以维系,楼招还没走,一边帮衬着,小蜃妖尽了全力也止不住血,见南柯来了,气的甩了手。
“只一刻没看着,这呆子就寻了短,南柯你又何须管他,正省了麻烦。”
南柯踉跄了下身形,跪倒在书生身侧,轻扶住了他的身子靠着自己怀里,一手猩红的血尚温热。
书生是想笑的,却又疼的皱了眉,脸色苍白,冒着冷汗:“南柯,抱歉,我累了。三十七年了,你月月为我剜一口心头血,而今也让我来尝尝这痛。”
南柯想说什么,仅动了动唇,那点晶莹终是从浅蓝色杏眼中溢出,果真泣泪成珠。
当初不顾人妖殊途,说是爱了便不顾一切,一个舍了鲛族公主身份,月月尖刀剜心,一个愿自此非人非妖,藏于暗处见不得一丝光亮,只为换一生相伴,一世相随。该是个跌宕起伏纠结缠绵的故事里最好的结局了,可被那一笔带过的生活里,却不总尽然是欢喜的。幻境里三十七年,物是假的,人是假的,终于连自己的笑也虚假。原来心有灵犀也不总是好的,只一眼就能察觉对方喜乐,抑或疲惫,到最后相对无言。
说什么喜乐,骗人!
她也累了呀。
可见到那一地的鲜血,原本木了的心却纠起一样疼,三十七年剜心之痛也不及此万一。
南柯抱着他,没再强压着伤势,竟笑了笑,有几分惨然,却又像是解脱了般舒了口气,抚着怀中人的脸颊,呢喃着:“方煜啊,说好的生同穴死同栖,你要走,我便陪你。”
说罢,双手交织变换出个手印,一颗小小的珠子,带着点浅蓝,自她口中吐出。是妖丹,一身修为皆聚于此,性命所系。
方煜见状,挣扎着要拦她,一急又咳出来血来:“何必如此,这三十七年于你不过一瞬,回去吧,忘了我,你还是鲛族公主。”
这话说的不假,凡人一生不过百载,于动辄千百岁的妖来说,确实不值一提。妖族向来没凡间那诸多礼数,没人在意她三十七年里如何以色诱人,不过是小孩子犯了错,回去了便还是四海的明珠。
只是,这心还回得去吗?
南柯摇了摇头,将妖丹赠予了小蜃妖:“落尘,这是允你的,这些年来,多谢了。”
落尘拿了那妖丹,皱了皱眉,哼了声,没说什么。
地上断了的簪子上沾着方煜的血未凝干,南柯捡了起来,如往常一样刺入心口,只是而今没了妖丹,再不会复原了。
既零一旁冷眼旁观着,见状,取了玉箫,便有一支曲子泻出,松沉静雅,幽远绵长,是支渡魂的曲子。
南柯听了,轻道了声“多谢”。
以妖血供养凡人,逆天之举,越了界限,魂魄入鬼界免不得要吃些苦头,一支渡魂曲相送,抚平些执念,想来会好些的。
说是性命,你失了留在世上那点心思,消散也不过片刻,鲛族向来是化作漫天泡沫,升腾破灭,方煜失了妖力支撑,皱纹白发,瞬间枯槁。
蜃妖幻境因心境而生,人死了,幻象也就破灭了,楼招不知何处取来了把折扇,随手摇两下,海雾破开,天光正好。
落尘自地上拾了粒珠子,正是南柯泪水所凝,小小一颗,带点浅蓝,像极了那双杏眸,干净澄澈。
既零止了曲子,摇摇头叹了口气,生离死别,相携殉情什么的事情也见得多了,不过唏嘘一两句,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扭头却见了洛云川站在身后,正看着化了枯骨的方煜,既零一愣,下意识的挡了过去。
这孩子还没怎么入俗世历练,这等情状少见,可别吓着了。
“人妖殊途,自古没几个好结果的,执念太深向来都不是什么好事,以后下山多了,这等情景少见不得。”所以仙人修行更重心性,不是说灭情绝欲,也算得上古井无波了。
“清雎山可与羽族联姻,为何偏就人妖难有结果?既生于一片苍穹之下,为何强加诸多限制,分了六界出来,各自殊途?”
小徒儿问题真多。既零犯了难。六界虽不是自天地伊始就划得明明白白,也是习以为常的各自为政了千万年,还真没谁思量过这问题。不过说到人妖殊途,既零可是知道的:“人与妖,倒不是界限相隔,不过是时间不同。人的那点寿数于妖而言,如那朝生暮死的蚍蜉,留不住的,逆了天地也没结果,一生中又不是只余情爱,何苦只盯着一人,自困樊笼。”
“可若失了那一人,千万年又有何趣味?”
洛云川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盯着既零,莫名的让她有些慌神,忽然就问了出来:“你不是看上哪个凡间女子了吧?”
这话一出口,既零先就愣了。什么嘛,这小子自幼跟在他身边,圈子也就这么大,哪里认识了什么凡间女子。
洛云川也是一愣,而后颇有些无奈的笑笑:“师父啊……”
这一声拉长了语调,既零居然听出了几分慵懒,几分宠溺,不禁吓得打了个颤。
楼招凑过个头来,恰好打破了这番尴尬:“忘川河畔有块三生石,要不要打个赌,看看他们俩会不会去刻个名字?”
既零玉箫砸在手心,话说的笃定:“我赌你以后不得靠近君羽百里,他俩绝不会许什么三生三世的!”
楼招一听,连连摆手:“我不赌了,咱俩这是人生大事,怎可如此轻易。”
既零轻哼了下,嗤笑他没胆量,楼招也死皮赖脸充耳不闻。
方才渡魂曲下,也大致过了遍二人一生。那相遇没什么新奇,一个宁折不弯不懂变通官场失利的后生,崖边抚琴高歌,一身疲惫,一身仓皇,一个不谙世事的鲛女,见了那两行清泪,生了好奇,一甩鱼尾跃上岸来。方煜本已心死,不怕这妖怪是否要害他性命,不躲不避。南柯却缠上了他脖颈,伸了舌头舔一下,而后笑意清浅:
“咸的。”
自此,他晓得了欢愉,她明晰了悲苦。
这一生不论长短,悲喜尝一遍,不枉阳世一遭。只是三生三世的许诺谁敢轻言,且不说下一世入哪界,是男是女,便是遇上了,再一生来境遇不同,是你,又不是你,这一世相惜,下一世却不定相知,何必再强拴在一起。这一世逆了天地也不得欢喜,下一世,随缘吧,莫强求。
只是这小蜃妖,既零弯了眉眼,笑的像只狐狸:“小蜃妖,若下一世南柯还是妖,本座保媒,将她许给你,如何?”
小蜃妖一下便张红了脸,鼓起脸来活像个炸毛的小猫,恶狠狠的道:“你别胡说,谁看上那个笨蛋了,我不过是想要她的妖丹而已。”
既零撇撇头,不可置否。情爱这东西,真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