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之渊以北,魔族地领地,也分了三块儿地界儿。
鸣姬的无垠,风眠的绝岭,上弦的星河。
均是凡人居所,苍梧之渊南北,隔了道屏障,却是差别万千。
无垠百万里黄沙,绝岭险峰连绵,星河泽地遍布。这要是搁在苍梧之渊以南,便是些流放罪人地好去处。再加之诸多魔兽,三万年前该叫异兽的,这等地方对于苍梧之渊南边的凡人来说,再恶劣不过了。那些生来安逸,养尊处优的人惯说一句话,穷山恶水出刁民,这北边的凡人,世代居于此处,习惯了这等环境,黄沙里开绿洲,险峰上垦耕田,泽地里摸鱼虾,人手一点本事,便是异兽也不惧怕。
一过苍梧之渊,连着的便是无垠,从北国妖域苍茫雪山中坠入黄沙,这等感觉当真是差极了。再往深处走是拦路的山峦,绵延而起千万里,若挑高地,桀傲的千重山怕都比不及,阻住北面水汽,也因此造成星河雨水丰沛湖泽遍布,而无垠终年旱热遍地黄沙了。
魔族这地界儿广阔的很,原本千万里的距离,御剑就得三五日,加之这里浊气极盛,阳气匮乏,仙人到这边来是极不适应的,何况既零是株莲花妖,最易水土不服了。黄沙里折腾十七八日,又见了高耸入云的山脊,当真是惆怅的很。
皆是些凡人居所,与苍梧之渊以南说起来,总也有大部分相似的,闹市里照旧繁华,水土不同,风物习俗自也不同。大街上一瞧,最显眼的便是衣着了。苍梧之渊南边山清水秀海河清宴,仓廪实而知礼节,无论贵胄平民,手巧心灵显于服饰上,不是说料子多名贵,精细功夫定要做足了,女子小巧鞋面要绣上荷花牡丹,农家汉子不穿书生衣袖上勾花的广袖衫,粗布的衣服,也定要织出些细致的纹理。而这苍梧之渊以北的人可没这些闲工夫,整日里与毒虫异兽搏杀,养成了豪迈的性情,做不得这等精细活儿,可爱美之心却也是有的,那便挑拣些艳丽的颜色,穿红着绿,往大街上一瞧,热闹的色彩,日日都是佳节。
既零掩了妖气仙力,隐于一身天青色外衫下,坐在小酒馆里吃着花生米,暗地里观察着这周围人物,毕竟周遭是魔族的地盘,半点差错出不得。
要说为什么既零又来了魔族,那自然不是因为洛云川的。要知道白月和顾扬波结伴都能出事,姬行止渡魂术虽是无人能出其右,心思也是缜密,在同辈中当得起声大师兄,可论起战斗能力来,这人就是个渣渣,真不知道掌门怎么想的,余安那家伙不也是在的吗。
魔族的酒烈得很,既零百年前还能品上两口的,可这百年里馋上了清甜的果酒,再沾这等的烈酒,还真是有些受不住。魔修不同仙修,修的便是这天地间阴浊之气,不避讳人间烟火,没那么清高,门第便修在凡世间,街道上走着酒肆里具着,指不定何时就遇见一堆儿呢,可不得小心着点。
不过时不时的遇见一堆儿也是好的,可以刺探消息。
比如说现在。
“漓公子身边那位到底是什么人,整日里灵药流水一样供着,也没见着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病,好大的手笔。”
“你们还见过呢!那位公子来了这许久,我都未曾见过一面,据说面如皎月眸似星璀,可是真的?”
“何止如此,我是未曾见过这般好看的人。”后又压低了声音掩不住笑,“可惜了整日板着张脸,若是笑起来,比漓公子都要好看几分呢。”
“生的貌美,又不怎么出门,莫不是漓公子想金屋藏娇?”
既零:“……”
魔族果真是开放的很,高层也都不避讳,光明正大断了袖。
“诶你们说,他俩要是春宵一度,谁上谁下?”
既零:“咳咳咳!”
生于山野长于仙门,何时听过这等毫不遮掩的话来,一下就让这魔族烈酒呛了好一阵咳嗽。
然后就暴露了。。。
这若是依照往常来说,不过一个酒客不小心呛了下,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今时不同往日,魔神现世,仙界不安,魔界也戒备起来,底下小魔敬职敬业,半醉了也不忘盘问下可疑人员,既零这一开口讲话,口音就先不对了。
不过也好糊弄。
“我从南边来的,星河赤玉蚌珠最是出名,想着做点生意。”这魔族女子可不是苍梧之渊南边那些娇羞的闺阁女儿,莫说行商,便是出入朝堂,负剑天涯也不为过,分毫不输于男子。
“南边?我看是苍梧之渊南边吧。”
“官爷说笑了,我是从无垠来的。”
“无垠荒漠,那地儿如何出的这般水灵的姑娘。”
既零:“……”
好像还蛮有道理的诶……
“你是无垠哪儿的?我家那婆娘也是那儿来的。”
既零:“……”这么巧的吗?
不过还好她对无垠还算熟识。
“无垠雁城人,自阿爷手里接了这生意,今年这是头一遭自个儿跑。”
“胡说!”那婆娘来自无垠的小哥,一改见了老乡的和颜悦色,一拍桌子,变脸比翻书还快,“雁城五十年前就给淹没了,哪儿还有什么雁城人!”
既零:“?!!!”
无垠荒漠诶,怎么淹了?沙尘暴淹的???
等不得既零思考了,那群魔族一拥而上将既零围住,看样子是没法安然离开了。
也干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不若就跟着这些小喽啰去星河看看,也好知己知彼。
然后就被绑到了魔族修士一个据点了。
星河多湖泽,零星散落,连个稍大点的岛屿都难找见,人便聚起来住,沼泽地上铺上竹木,连成阡陌,房屋也多是竹制,扎进水里,地上住人,地下存物,竟不渗水,这等技艺当真是了得。周遭皆是些水草,生的茂密,得有大半个人高了,像是苇草,可叶片又更宽些,叶心有条黑色线路,想是魔界独有的植物,既零虽不识得,到底草木之精,嗅了空气中的味道,便知这东西该是有驱逐异兽毒虫的功效,一片片生着,将这城镇掩起来,不易寻得。
此一处魔族据点留在市镇边缘,不知什么石头砌起的,沉闷的黑色,既零隔了老远就感受到了压抑,想来是有什么东西阻滞着体内灵气运转。
既然是个犯人,自然是被压去了地牢里。地牢扎在水中,顺着楼梯下行,愈发觉出了阴冷,还有体内灵力阻滞,还真是不舒服呢。不过魔修的殿宇还真是不错,这水下的墙壁都是透明的,可见到水中游鱼戏虾,宛如身处水晶宫中,若非身子不舒服,既零还真就忘了这儿是囚牢了。
可甫一打开地牢厚重的石门,既零便清楚的意识到,何为囚牢。
扑面而来一股血腥味,混着腐朽的死气,毛骨悚然。
铁栅栏圈着的,血肉模糊的模样,瑟缩在角落,勉强认得出是个人,见了押解既零的魔修,颤地更是厉害,尚有些力气的,拖着露了白骨的手脚,匍匐在地,声音嘶哑,求得不是饶恕,但求一死。既零方才注意到,这儿设了阵法,关着的人们,连死都求不得。
既零被随便丢到一处空着的牢房,枯叶铺起的床铺上,血迹还未凝干,老鼠见了人来也不躲避,只等着来人何时再倒下,也好生啖血肉。
地狱不过如此。
几个魔修刚走,既零便听到隔壁牢房锁链碰撞声。那人分辨不出男女,左臂血肉尽数剔除,剩截骨头拖着,头发披散,满身血污,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既零,一寸一寸挪着,如一只恶鬼,既零被吓得退了一步。
那人想说些什么,嗓子似乎也是坏掉了,咳出了口血来,才勉强发了声:
“可是,君羽山丛云峰峰主?”
既零点头,顿了会儿,方才走向那人。
“你是仙门中人?”
“峰主如何也入了这里?”
“我可带你出去。”既零蹲下身来,看着那人言道。
那人原是费力昂着头的,一只胳膊怕是力气不支,跌到了地上,扯了嘴角,不知是哭是笑:“峰主,求你,杀了我。”
既零闻言,唇角微颤,却终是将话憋了回去。那人眼眸中一片死灰,满腔怨愤,唯独没有一丝生机,救了出去也是活死人。
“他们为何这般对你?”整一条胳膊剔除了血肉,伤口处是火烧的焦糊,涂上了药,防止他受伤过重死去,也刺激着他的神智,时刻清醒着感受痛楚。究竟是做了何事,要受到如此刑罚。
那人听了,浑身颤抖的厉害,皮包了骨的脸上青筋绷起,面目可怖:“我不过杀了他们五人,他们将我捉来,逼我说出师门其余诸人下落,不说,便烧烙,剜肉,佐酒,日日五块,于我眼前吞咽下!”那人说的愤怒,又咳出血来,连声咒骂着禽兽。
既零只觉恶心,再不敢去瞧那伤口,阖了眸子,左手握上腰间插着的白玉洞箫,微微颤着。
“我是君羽山门下,驻沧澜国都城弟子秦风,望峰主帮我给师父带句话,徒儿至死,未负师门。”
既零起身,右手双指为刃,剑芒闪烁,道一句“我定转达”,那道剑芒便穿过牢房间结界,划破阵法,刺向那人喉间,见了血,溅到既零烟青色衣摆上,如往日泼了茶渍,只多了腥味,多了煞气。
既零抽出腰间洞箫,于这牢狱之中奏了起来,便是战曲,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低泣嘶吼中也宛如天籁,弦音起,顷刻夺人生机,却不闻哀嚎,只有人伏低了身子,能得一死,如蒙恩赐。
守着的两名狱卒忽见变故,连忙握了刀剑起身,还未走到既零面前,便被自己手里的刀剑抵住了脖颈,步子止的慢些便见了血珠,吓得冷汗直冒,断不敢再前进分毫。
本还想卧薪尝胆,好好看看魔修内部是什么样儿的,可这地方,既零一刻也待不下了,不若干脆闹大了,见见这魔族高层。
指尖一顿,金戈战曲转而低去,曲调沉郁,渡魂既起,近百名亡魂无声嘶吼,奋力挣脱。酷刑之下积怨过重,若不渡魂便成厉鬼。
待渡完这近百名冤魂,既零已奏了十三遍渡魂曲,本就是极耗心神的曲子,又在魔族这等压制人灵气的地牢,既零只觉浑身气力尽失,身形踉跄,手中洞箫竟也握不住滑落下来,却未落地,背后撞着一人,既零扭头望去,只一眼,浑身血液似是冻结。
那人一袭玄衣,握着那支洞箫,看着她,眼角低垂,藏着那双极具掩饰性的黑曜石的双眸,嘴角勾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近看了才觉出,那唇色浅淡,有些薄,既零无端就想到句话:薄唇的人,最是薄情。
那唇轻启,声音有些低哑,道:
“好久没听过这渡魂曲了,师父。”
洛云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