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多的时间,本算不得什么的,若是太平,便搁在人间也是一晃而逝,可而今魔神现世,六界动荡,既零昏睡这段时间里,变化之大,可是让人好一阵唏嘘。
说来也怪,三万年间也出过七任魔神,古籍中却鲜有载录,斩杀的法子更是只字未有。当今世上也是有那么几个活了六七千年的老家伙的,经历过上一任魔神的战役,却对那场本该最为轰烈的事件毫无印象,记忆仿佛被洗去,诡异的紧。千魇虽是给鸣姬从镇妖塔里救了出来,倒也没出什么腥风血雨,除了各地献祭依旧不绝外,再没太大动作,不过这魂灵献祭便是积蓄力量,眼下愈是风平浪静,只怕这背后阴谋愈是让人心骇。
四大仙山为首,仙门百家连同妖域皆派了人前往魔界,一则阻止献祭进行,二则便是打探消息,能知晓魔族在酝酿什么,也好有个打算。君羽山派了白月和顾扬波,君羽山中除了慕晨掌门,属这两位峰主资历修为最高,可过苍梧之渊也就一年,白月竟殒在了绝岭地界儿,顾扬波也自此断了联系。自这事后,姬行止又入魔界,消息时刻通着,没再出什么岔子。
不过两年多的时间,君羽山变化如此之大,加上青念在南山拥了她个莲君,既零可是有的忙了,再没心思想洛云川那些个破事儿,也算是别样的清净。
本就不算个正经仙人,没那么忧心天下事,既零忙里偷个闲,照旧喜欢人世间闲逛。魔神的事这些个肉体凡胎的也插不去手,仙门便也瞒了这消息下来,而今这六界之中,就只剩凡间如旧,万事太平。人间节日颇多,每一个都热闹,这眼下又近了七夕,女儿家皆拿出了手艺,做些精巧的玩意儿吃食,搁院子外,若等来了蜘蛛结网,便是头彩。暮时更是热闹,街巷上点起了灯笼,兔儿模样的居多,白色的纸扎起,也定要在那脸颊上涂上朱砂,眼珠更要鲜红,讨个喜庆。既零买了袋儿栗子,懒得手剥,掐了个术法去了皮,一粒一粒丢进嘴里,晃荡在最繁盛的街巷上,瞧着花灯人往,年年如旧。
这般闲游着,忽被人蹭了下。这热闹地方小贼也是常有的,既零吃过亏,下意识落下视线去,却见了盏精巧的小灯,素淡的青绸薄如蝉翼,重叠了三层,不太过繁复,也没失了轻巧,好是喜人。
那青莲小灯被人提着,人群中推搡竟也没折了花瓣,而今顺着那根银色的链子,滴溜溜升到既零面前,青色的莲瓣中间簇拥着烛火,连那火光也染上了份清幽。既零顺着莲灯去瞧那人,一抬眸间便是一副大大的笑脸,眼睛都眯成了条缝,配上那俊俏的面孔,当真是好风华的少年。
“师父可是在找这个。”少年人提着青莲小灯,手往前一推,烛火摇晃,微颤到了心尖。
是苏言笑。想来也有几年没见着了。
既零接过了挑灯的杆子,转了一圈花灯,没去掩饰心下的喜爱。
“人间的小玩意儿有趣儿是挺有趣儿,可惜了留不长久,前些年那盏小灯确实甚的我心,见了花灯便总能想起来。”
苏言笑摸摸鼻子,看那样子是有些可惜的:“师父竟认得这般爽快。”
“为师如何也是个女子,喜欢些女孩子的小东西也没什么吧。”既零找了处街角小摊,点了碗红豆圆子。
就点了一碗。
苏言笑趁着小二没走,又拉着叫了一碗。
“师父怎这般记仇。”苏言笑撇撇嘴,忽又抬了眸问道,“师父记性这般好,该还记得些别的吧。”
“你师父呢?”既零拨了下青莲灯,不去接他的话。
“您不就是我师父嘛。”苏言笑撇了嘴,“师父你也知道那野道士是个散修,行踪无定的,这不就丢下你徒弟我不管了吗。”这人敲着筷子,一副不乐意的样子,眼珠却滴溜溜,瞧着是要动些歪脑筋了,见一碗圆子端了上来,也不说师父先吃了,补了句“说不准是去魔界了呢”,麻利儿扒拉一勺圆子送嘴里,烫的直吐舌头。
既零见他这模样,眉眼稍弯,勺子敲了敲碗沿,轻哼一声:“你不过是想问洛云川或是魔族的事情,何必这么多的弯弯绕绕。“
“师父向来不喜魔族,我这不怕提了师父不开心嘛。”苏言笑喝了一大碗凉水,可算是缓了过来,不只是烫的还是怎样,眼里湿漉漉的,瞧着怪可怜。
“既知我不喜,却还要来回的提,我却没瞧出你有几分真心。”既零舀了勺圆子,甜糯的恰好,苏言笑今日是沾了这摊主光了,“说吧,而今魔神现世,魔族的事,我又如何避得开。”
尔后垂眸,搅一勺圆子,叹息一声:“何况,我也算这风口浪尖儿上的人物了吧。”
苏言笑知她不喜,可而今这一问,却是无论如何也得出口的:“大师兄,真的是魔族吗?”
既零闻言,目光微冷,语气也僵了几分,舌头毒起来,自个儿也不放过:“我瞎了这六十余年,唯那一次瞧得真切。一身的魔气,让人作呕。”
“可他若真是魔族奸细,仙门中待了这么久,此一番回了魔族去,只怕——”
未等他把话说完,既零忽而抬了眸,原本浅淡的眸色暗了三分,那一瞬间让人心下一颤:“丹阳是去魔界捉洛云川去了?”
“那野道士,他就爱凑个热闹,哪儿事多往哪儿跑。”
“你何必急了,我又没去怪他。”既零轻笑,神情如往日般平淡,仿佛方才那一瞬是苏言笑看岔了,“而今仙门中喊着去捉洛云川的也不少,不缺他一个。”
苏言笑见她神色如常,可也没松一口气:“师父,大师兄对仙门许没太多留恋,可对师父却是——”苏言笑顿了下,可得好好斟酌下用词,“却是真心,他应该不会叛了师父吧。”
“呵!”既零冷笑,“真心?魔族的人,何来的真心?”
“魔族,其实也没那么可怕吧,师父往日不也说过,魔族三万年前也是凡人吗?”
“凡人的心才最是驳杂,谁知这一幅幅皮囊下藏着什么污秽。”既零眉头微微蹙起,看向街边往来人群,竟似是少有的多了分厌恶。可她向来是最爱来这人间的。
又忽然发现了什么,握着汤匙啪一声打在碗沿上,清脆的紧:“你去过魔族?”
“我——”
“苏言笑!”既零声音一下就冷了下来,“你是拜了丹阳为师,可你须记得,你也是我君羽山丛云峰的弟子,是我既零的徒儿,我记得我提醒过你,别去魔族。”
“可是现今魔神现世,六界动荡,徒儿——”
“六界动荡与你何干!你不过是一个方入仙门不足百年的毛头小子,你去魔族又能做什么?”既零按了额角,自袖里乾坤中取出了粒丹丸吞下,自解了囿灵印后,这炎毒愈发难以控制了。
“师父你先别恼,我去魔界也就只是看了看,也没去过几次的。”苏言笑不知,既零竟会对魔族厌恶至此,只听闻了他略有接触便这般动怒。
“你既去过魔族,那想必也该是有所了解了。”既零扔下了几枚铜钱,自街区穿梭寻了个僻静所在。这炎毒不稳,若现了妖纹,怕是会引起凡人恐慌的。
“徒儿觉得,魔族与凡人似无异常,魔族修士也并非外界传言滥杀无辜,除道法不同,徒儿觉得,苍梧之渊以北,与我们似乎没什么区别。”
“是没什么区别。”既零唇角勾起抹冷笑,“只是更狠些罢了。你既然都去过魔族了,我便也不在拦你,只是你须记得,切莫与他们深交。若你还当我是你师父,便给我记下了。”
“是,师父。”苏言笑虽心有疑问,却依旧应下,“那师父,您不去魔族吗?大师兄——”
“别叫他大师兄!”既零不想再听着有关他的事儿了,“他早已被逐出师门,丛云峰上,再无此人!你喊他名字就好,毕竟,也不定是个真名。你拿真心待他了,他却连个名字也是虚假,魔族人,惯会这般践踏人心的行径。”这话里冷嘲热讽,当是厌极了这人,“你也莫要来探我的口风,洛云川现今与我没半分瓜葛,丹阳子不是要去捉他吗,你莫要小觑了你那师父,他瞧中的猎物断无失手,我便在此祝他一路顺遂了。”
这般说完,甩了袖子,不顾周遭还有凡人,直接御风离去了,苏言笑也只能跟着速速离开,省得被那一众凡人围着参拜。
……
既零这般急着离去,也是有原因的。
今日来寻她的,可不止苏言笑一人。
到了这空旷所在,来人也知晓既零发现了他,不再躲藏,现了身出来。
“今日也倒是有趣儿了,故人扎了堆儿来访,不去丛云峰,倒一个个来了凡间寻我,本座却不知,这是巧了遇见呢,还是你跟踪我呢。”
来人一席白衣,红线勾了祥瑞的图案,一双桃花眼,不笑也轻佻:“既零,这些年里,你常在人间行走。”
“这凡世间,不是你带我来的吗?”既零反问。
当年,不归谷焚烧殆尽,她初入丛云峰,心意沉寂,全无笑颜,是那个桃花眼的少年,日日来瞧她,顺道在桌上放件小东西,草蚱蜢,兔儿灯,不倒翁……第一次拿起那块儿黏牙的糖人时,窗边探出半个脑袋,笑起来时,那原缀在柳梢上的弯月,便挂上了少年眉梢。
是他唤起了她的笑颜,带她去了人间,去看这人世间,繁华或平淡,去品这俗世物,辛辣或甘甜。
这人啊,该怎么忘去。
如何也忘不去。
“可你往日里只爱寻个僻静处旁观,你从不穿于街巷凑个热闹的。”既明看着她,眉头稍蹙起。
这浪荡子,天生的轻浮,如何做得这等表情。
“本座这习惯变了,如何?”大概因着被苏言笑追着问洛云川的事儿,既零心下里烦躁的很,“你来找我,可不是为了这事儿吧。”
“我——”既明这张能吐莲花的嘴里,难得也有词穷的时候。
只是担心你,听说你醒了,过来看看。
那日断情崖上,红莲业火烧透了半边天,他在万里之外,感受到九玄玉的躁动,匆忙赶去,却只见一片狼藉,人早已散去。他知既零定去了千重山,狼君桀傲的领地,自他离了君羽,那结界便也不认他了。徘徊山下数日,捉了下山的小妖,听闻了她虽昏迷,却已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数月前九玄玉发光,他却身处魔窟,拼了一身的修为杀出来,眼下伤势未愈便来寻她,可见了面,却是无言。
可自他打伤丛云峰弟子逃了出来,这等话便是再说不出口。
“洛云川的事,你不管了最好。”
“你不想我去魔界?”既零拿着玉箫搅一缕发梢,轻笑,“今日还当真是有趣儿了,有人劝本座入魔界,有人又来阻挠,怎么,觉着本座是谁都能左右的了的吗?”
“苏言笑没让你入魔界去。”既明皱眉。
“他是没说,可他却是这么想的。他不肯相信他的大师兄会背叛丛云峰,担心仙门的人找到他,所以求了丹阳子过去,还特意过来寻我。”既零看着既明,笑着,话却是凉的,“呵,都已经背叛了,还做这些多余的事情,你说好不好笑。”
“我已有了对付鸣姬之法,她交予我来。”既明不去听那话里的嘲讽。
“既明,你当你是什么人。”既零站在原地看他,仙人的样貌不会改变,多少年都是那般的好风华,她如百年前一般,笑着瞧他,却不会再走近了,“当年你打伤照顾你的三名弟子,逃出君羽,自此便与我丛云峰再无瓜葛,你想寻鸣姬麻烦随你,本座身为丛云峰峰主,想去哪儿想做什么,你也管不着。”
“既零,鸣姬你对付不了的。”他这个师妹太过倔强,认准了的事谁也阻不了,自丛云峰被屠,近百年来既零再未踏入苍梧之渊一步,旁人只道是既零怕了,毕竟是一只妖,没道理为仙门豁出性命,可他却是清楚的,这血海深仇,既零从不会忘,埋得愈深,筹谋便愈大,只恐会伤了自己。
“我不行你行?笑话!”既零炎毒躁动的难受,不愿再与他绕来绕去,“既明你莫要忘了,当年之事因谁而起,你没资格为丛云峰报仇。”
既零自袖里乾坤中掏出了瓶丹丸,抛给了既明:“一身的血腥味,你当能藏得住?你如何也曾是我丛云峰的弟子,若死在些杂碎手里,平白丢了我丛云峰脸面。”
既明接了丹丸,道了声“多谢”,既零不再管他,就此御风离去了。既明看了眼那手中药瓶,神色有一瞬的恍惚。
这丹丸多用凡草炼就,药性温和,药效却不大,本是给普通弟子治些小伤小痛的,莫说一个峰主,便是亲传弟子也不屑去用的,更何况还随身带着。
可既明因体质原因,耐不住灵药汹涌的药力,又不屑去用这等小丹丸,受了伤便自个儿挨着,只有既零会时时在袖里乾坤中放这东西,见了血便给他塞一颗过去。
这习惯还在,哪里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