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果然来了。”于焱像是早就想到既零要来,在尽处等着,面对外面数百仙修怒火,临危不乱。
“他们说你勾结魔族,报复仙门封印之仇。”既零平静说到。
她如何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于焱是否自证清白,平息仙门怒火。
于焱能料到既零要来,自是早有准备,手一挥飘出了几只金瓶,封口处很明显是魔族印记。
“阳气?魔族给的?”既零取了过来,瞧一眼收入了袖里乾坤中。
“我夺过来的。”
“你们居然真能留下来。”要知道,这东西对于滞留凡世的魂灵来说不可谓不重要,军人的自制力,死后百余年依旧可怕。
“你渡与我们的阳气再最多够撑五日,而离朔月之夜仅有三日,若你们三日内给不了答复,我们便只能选择献祭了。”
既零皱了眉:“我尽量。”
……
能悄无声息夺了近百名弟子性命,魔族能有此能力的不多,若不是那几位魔尊护法,想来就是出了内奸。四大仙门彻查内部,真揪出了几个来,被魔族夺舍的弟子,最难辨别,被抓了之后马上自尽,一点拷问的机会都没有。
能修到仙门峰主长老这步的,清心寡欲多一点,遇事理智多一点,不似门下那些初入仙途不足百年的小弟子们,本就只是心有疑虑,见了那几只小金瓶,知了是魔族离间之计。
可他们知道不够,告诫了门下弟子也不够,渡魂关键在心,若怀了怨恨不情不愿,曲子吹的再精妙,渡魂舞跳的再绝伦,也只能是适得其反。
那能用的弟子便所剩无几了,仅凭这几个长老可是不够的,再调人赶过来,也只有云秦山能赶得上这三日时间了,可云秦山拿手的是封印,渡魂这边能出多少人实在不知,长老已经亲自回去请人了,而今剩下的就是安抚底下弟子,谨防魔族再过来偷袭了。
自捉了几个奸细后,旁处竟寻不得一点魔族踪影,仿佛原本就这几个般,可又哪会如此简单,这两日里平静的近乎诡异,总觉得哪里不对。
确实有哪里不对。
第二日夜里,先是既零嗅到了空气中传来的丝缕血腥之气,妖族五感向来灵敏,不过一刻时间,连普通弟子都察觉到了渐渐浓郁的血气。
而且是魔血。
四面八方传来。
这边分明没人见过魔族,从云秦山赶来的仙修也没传来音讯,怎会有大批魔族丧命。
清雎山来的宋煜掐指一算,旋即面色大变。
“魔族以九十九人性命,布下了血囚阵,我们被完全隔开了,里面人出不去,外面人进不来。”
“他们是想将我们一网打尽吗?”有人惊慌。
“四大仙门来了这么多人,怕是三大魔尊齐聚也讨不到好处吧!”渺灵山的黎勘也来了,当然他既不会渡魂舞也不通晓音律,纯属为了看着卫济的,省的他好容易出来次就给逃了,这次面壁定得满了百年,绝不通融。
众人皆是点点头表示认同。
不过耗上近百人性命,总不会只想把他们困几天吧。
“不好!”既零突然想到了什么,“云秦山的人过不来,仅凭我们万万渡不得这四万亡灵的。”
“这阵法解起来颇为麻烦,便是我也得三五日才能解开。”阵法不比别的,除非强行挣破,没法靠人多去解。血囚阵凶煞至极,万不敢强来的,这等血煞要是散了开,处理起来可不简单。清雎山在四仙山以阵法闻名,宋煜更是精于此道,比之余安都是要强上一线的,虽说余安总是不认的。他都这么说了,怕是确实难办的。
就知道魔族不会轻易放弃这十来个魂魄,却没想到这般狠绝。
众人静默了一会儿,有人开口提议:“明晚就是朔月之夜,献祭定要阻下来,只能先封印他们了。”
“不行。”姬行止于魂灵方面最是精通,“魔族设了血囚阵,九十九人血腥之气弥漫阵中,魔血最是凶煞,四万亡灵得了助力,如若反抗,我们压不住的。”
死结。
气氛沉闷了许多。总不能大家过来一趟,就是为了欣赏一场盛大的魔神献祭吧。
正此时,地下好像又传来了些细微的动荡,自南边而来,愈来愈近。血囚阵囚的是仙魔妖,众人神识探查不出,可没什么修为的却是囚不住的,便如这荒漠里稀疏的可怜的草木。既零半蹲下去,指尖点地,片刻后睁开了眼。
“是军队,得有五千铁骑,往这边赶来,路上遇见了魔族,云秦山那边正在护他们过来。”
“凡人倒是能无惧这阵法,不过他们来做什么。”众人不解。
“既然要过来,我们去看看好了。”反正现在好闲的。。。
众人随着既零到了血囚阵边缘,不一会儿就有人过来了,鎏金的盔甲,上刻五爪金龙。
是云秦国现今国主。
苏言笑和丹阳他们送回去的五个人里,那个年长的竟是云秦国八王爷,当朝国主的小叔父,回去后报于了国主知晓。忌惮武将功高震主,进而鸟尽弓藏的事儿,虽不体面,也是很正常的。现今国主不是个小气的,听了这事没丝毫气恼,立马从皇城往这边赶,争取在渡魂前见一面当年的将士们。
年轻的国主许有几分的轻狂,非要进暮凉城去,既零便撑了沉星伞,亲自送他进去。城内亡魂果然恨眼前这人咬牙切齿,直想扑过来撕个粉碎,国主却无丝毫惧色,说祖先犯下错事,便是要了他的命也毫无怨言。
见了于焱,认错态度很是诚恳,一国之君,膝下万钧重,竟屈膝跪地,缓缓叩首至地,稽留多时。
这是祭祀先祖时才有的正礼。
于焱只在一边看他行完礼,才道:“你不会觉得,你这一拜,就可以当当年的事从未发生吧。”
“这一跪不是歉疚,是给云秦功臣的应有之礼。”国主起了身,拿出自都城带来的那卷青绿山水图,十六尺画卷纳云秦国千里图景,富庶热闹,海河清宴,“这是你们打下的江山,百余年来再无战事,才能有此景象。城外是孤带来的五千禁卫军,来自云秦各地,平和时期也未有丝毫懈怠,想来与将军治下相比,除了战场经历,也没差哪里。”
此刻恰是天光破晓,两盏熹微灯跳的欢快,照着千里山河图气势磅礴。当年一统三国,何止为了扩充疆域,千百年来兵戈不息,耕织荒弃,商货不通,只能以战止戈。将士们战场浴血,杀戮无休,可哪个不盼解甲归田,不正是为着这幅图景。百余年来,可还有谁记得他们从军的那份热血丹心。
“方才一拜,是孤代云秦国数万万人而拜。对于先祖将你等坑杀,孤只有歉疚,可如若让孤选择,让这天下每一个国主选择,将军只有死路一条。”国主正视着于焱,与这位一统三国的将领,十二国口中盛传的战神对视,丝毫不落下风,“您作为将领当的起战神二字,可却不是位好臣子。”
于焱听了这话,静了片刻,蓦地就笑了:“当年,也有个人这么与我说过,那人是个骗子,嘴里只这一句真话,我却没听。”
城外丹阳无故打了个喷嚏。。。
一统三国,向来不是一位将领之功,手下兵将握了兵权,居功自傲,战事将歇之际蠢蠢欲动,单看于焱军中地位,便是他没有反心,也会被心怀叵测之人引为借口,发难朝堂。若是于焱死了,杀猴儆群鸡,众人失了首领,见到了功高震主的下场,才会收起反心,天下真正太平。
所以,才会有五千将士埋骨大漠。
便像是他们以战止戈一般残酷。
没得选。
“不过想来,就是我听进了那番话,依旧会来这暮凉城吧。”于焱苦笑。
他还记得国主当年送他们出城,握着他的手说,孤纵观满朝文武,暮云一役,唯卿可用。
这话不假。
暮云国一群悍匪,反复无常,签了降书也不过避一时之锋芒,若非铁骑逼关,万不能收服。而大漠戈壁气候恶劣,地形复杂,云秦无一人敢带兵远征,除了于焱。
他果真无愧于战神之称,腹中兵书万千,纵无天时地利,依旧能战个漂亮。
他们曾经说好了,要一统三国,开万世太平。他们曾并肩作战,肯将后背放心托付,他们曾为对方挡了刀枪,刮骨疗毒却强做笑颜,他们曾患难与共十数年,战场上共生,太平盛世,却不能并存。
而今一个有愧,一个心死,却皆无悔。
现下却不是叙旧感慨的时候,云秦那边放他们过来也是有些深意的。
“云秦有位长老告诉孤,若有凡人祈愿相助,你们也能渡魂的。”
凡人的祈愿,向来是仙神之基,不过……
“来的人太少,不够的。”既零摇摇头。
“若我云秦六万万人一道许愿呢?”国主抬了头看向天边,既零闻言一愣,也跟着抬了头,然后……
哪里是天光初绽,道道白芒从南边聚来,如万丈霞光,震颤人心。
尘世俗人肉眼凡胎,六根不净,心下里奢求多了,心思不纯粹,哪能如这般聚成白芒照亮暗夜。既零平日里翻看的古籍繁多,曾在书中听闻几次,数万人诚意祈祷,心念化作白芒,可如这般恢宏,怕是亘古未见。
既进不了血囚阵中,云秦山的仙者急得不行,便见了一群凡人闯入,尘土飞扬,告知了前方凶险万千,依旧不改初衷,硬是要入暮凉城。忽然就想到了,这群蝼蚁般的俗人,抛了心下那些驳杂的念想,诚心替为他们搏下现下平和的将士祈福,说不准真能有点用处。便带着门下弟子,往云秦国数千里疆域海投了波传音。
云秦国人自小听着于焱将军英雄事迹长大的,人家搏命为你挣下百载乃至万世安宁,魂魄却不得安息,而今终于有了自己能做的事情,自然诚心祈愿,六万万人心念聚起,感天动地。
魔族千算万算,还搭上九十九条性命,却算漏了人心,人心所向,自该所向披靡。
既零心情大好,直接丢下了小国主出了暮凉城。反正能成为一国之君的,周身自有龙气环绕,纵妖鬼邪魔也伤他不得,既零先前陪着他不过是好奇罢了,哪知这小国主看着年轻,却沉稳的紧,临危不惧,处变不惊,既零瞧了一路,没瞧出丝毫有趣的地儿,早就闷了,而今丢下他一人也没什么问题的。
四大仙门也都瞧见了逐渐聚起的白芒,惊叹之余也布置了起来。百余年来这边设下的封印阵法什么的少说有百八十个了,零散各处找起来麻烦,这几日来大致上摸清了,说起来可是有既明很大功劳在呢,他先前早就把这些个东西摸得七七八八了。
这么想着,就算没有自己插来这一脚,既明也定能想到法子拦下献祭吧。既零撇了嘴,有点不开心了。
先是云秦山和清雎山的人出手,清了暮凉城中各种禁制,放出了魂灵。原还设了个厉害的阵法,谨防这些个被困的久了的凶灵四散逃逸的,哪知道兵将们规矩果真严苛,四万余魂灵列的整整齐齐,和暮凉城外站的笔直的皇城禁卫军,除了没什么实体飘飘悠悠,队列简直是一模一样。
君羽山在四仙山中以渡魂与音律闻名,领舞的自是予澜峰的姬行止,左手镇魂铃,右手归去剑,铃响清音,剑指去路,宽大的霜色衫绣白菊暗纹,步步生莲。
既零拿出插于腰间的白玉洞箫,指尖一转,洛云川一旁刚要撑开沉星,却被既零阻了下来。
“你姬师伯渡魂舞惊为天人,连为师也笼统未见过几次,怎好用伞挡了视线。”既零说完,御风而起,与众仙者绕于暮凉城上方渡魂,洛云川在下面看着,那一点的距离,却觉得遥不可及。
她眼里,有姬行止,有余安,有桀骜,有楼招,也有他,可却是不一样的。
许真像楚浅秋那个小丫头说的一样吧,他不说的话,既零总当他是个孩子的。可他不止做她的爱徒,他想要的更多。
眼色只晦暗片刻,就听见既零在上面喊他了。
“我君羽山以渡魂舞和音律闻名,你音律习的不好,渡魂舞总得会些的,往日没教,是为师疏忽了。”
洛云川看了眼姬行止,满心的不喜欢,装可怜他最在行,眉角一蹙,黑曜石的眼睛里盛满了委屈,所有的情绪都掩饰的极好:“师父这次是想把徒儿送去予澜峰吗?”
这孩子是又想起小时候把他丢去峰回峰的事了。也是,那会儿自己心情不佳,没太多心思去教徒弟,也确实忽略了他。
“渡魂重在修心,经历的人情世故多了,自然就跳的好渡魂舞了,不急,为师往后多带你出去走走,亲自教你。”
洛云川立即笑开了颜,眉角眼梢里尽是开心,嗯的那么一声,如化开积雪的暖风,吹的人心里痒痒的。
可既零没来由浑身一颤,有种被人盯上的感觉,赶紧别了眼去安心奏她的渡魂曲。妖类感知想来最是敏锐,她哪里知道,只片刻功夫,她眼中向来乖顺的徒儿,就在琢磨着怎么将她一口一口吃入腹中呢。
四万余亡灵引渡地府,想想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六万万俗人祈愿汇聚,万道光芒自南边向此地汇聚,凝在暮凉城上方,比之骄阳夺目,却温和。二百余仙修同时起舞奏乐,姬行止收了镇魂铃,执归去剑往左手掌心一划,鲜血浸满整个剑身,朝空中划了一剑,百余渡魂舞者也分分跟上,只片刻,虚空之中裂了一道缝隙,地府之门开启。
黄泉八百里,遍地曼珠沙华,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而今正值花谢第八百年,丛丛绿叶自地府之门生出,荒漠之中添了生机。云秦清雎的人早有准备,纷纷结阵结印,阻下地府魂灵涌出。百余渡魂舞者舞姿不断,有人高歌吟唱,声音悠长,如梵声阵阵。
四万余兵将魂灵,阳世滞留百余载,怨愤积聚,实难化解,曲声清音,剑舞引路,冤魂绕了舞者徘徊四五圈不愿离去,忽然就俯冲下去,直朝年轻的国主带来的五千禁卫军去,众人大骇,只当出了什么问题,魂灵却在阵法边缘处停了下来。既零向下看去,是那卷十六尺长的山河图,闹市瓦舍,山水人家,一派的祥和富庶。当年将士们为此丧了命,而今既是见到了,便该安了心,再度转回去,魂魄周遭绕着的乌黑浊气尽散,由舞者剑尖所引,入了地府之门。
等四万余亡灵皆被引渡,已是一日有余,期间数名仙修体力不支退了下来,含了几颗丹丸稍作调理又上前去。除却引渡亡灵,这等盛状千年难遇,与修仙一途益处也是良多。于焱是最后一个走的,看着那一个个死后跟随他百余年的将士离去,也算了却心愿,看了眼小国主,却终是一句话没说,去前长揖为礼,转身之际,无丝毫停滞,无甚留恋了。
天边祈愿聚起的白芒未曾散去,看这模样,荒漠中怕得持续数日白昼了。既零没撑沉星伞,奏乐一日一夜,嗓子都冒烟了,只觉得这一把老身子骨去了半条命,一结束就躲去了盆景里灌了三壶碧螺春,躺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