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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毒

焚城之后 苏衍君 3229 2024-07-06 09:56

  “你们……来此做甚?”甫一顺绳滑下城墙,羽籍便看见了一干举着火把,沉默地站在他面前的士卒。为首一人向前暗跨一步,铿锵道:“老夫姓甘名明,是一名医官。渭将军令我等在此等候,若有伤时,能及时救治。”

  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羽籍勉强看清了众士卒的面庞。所有人都沉默地站着,面镌风雪蚀刻的纵深皱褶,眼珠浑黄,已至垂暮之年。羽籍心中一惊,疑窦顿生。

  为何皆是五六十岁的老人?

  见羽籍凝眉不语,两个半大少年都恭谨地低头站在他身后,甘明似是明白了什么,叹息一声,道:“尔侪先躺在这担架上,回去疗伤……没其他人了罢?”

  羽籍双眼通红,没有开腔,只是缓缓地点了两下头,身子颤巍巍地依言躺下了。

  “老夫帮尔拿着这剑……”甘明见少年怀里紧紧搂着一把长剑,剑鞘上沾的血已然喑哑凝结。他怕伤口挨着这剑会加速恶化,说着便欲伸手提剑。

  “不用……劳烦大夫了,我抱着……便好。”羽籍费力推开了甘明的手,艰难地哑声道。

  离开了纷乱之地,他全身的气力仿佛一下子泄出了身,随着支离破碎的魂魄离他而去。

  冥冥之中,他恍惚觉得他有一缕魂魄消散在铜城的寒风之中。有什么回忆,再也寻不回来时的路。

  华无易……无易。

  他明明帮着他将图测定,让人将绳做好,把剑亲手取下……他做了那么多,对他那么好,为什么……会忍心背叛他?

  人死不能复生,逝者无法言语。一切终成哑迷,无人问津。

  他留下的,只有这把剑。

  “只怕压着身伤。”甘明好心提醒,低声道。

  “我不怕。”仍是一句喑哑的回答。

  他又何尝怕过什么呢。

  只怕,只怕……

  ……无易。

  甘明还想说些什么,只见少年人飞红的眼眶里盈满了欲流未流的泪水,血痕风干了的脸庞上透着刻骨的倔犟。

  甘明微叹一声,放弃了拿剑的想法:“也罢,随你。”

  “抬走吧。”

  老卒们得令,抬起重伤的三人,听着幽深悲凉的埙声,神情麻木地向营寨走去。

  互相没有过问。

  这样的事经历得太多。

  “渭将军,羽籍想见将军一面。”甘明叩了叩门,在门板后低声道。

  “知了,这便来。”渭威开了门,同甘明缓步同行,“羽籍伤势如何?”

  “尚算稳定。”甘明答道,“身上浅创极多,失血过多,身子虚弱。其它无碍。”

  “其他人?”

  “只回来了两个。”甘明又叹了一声,“小子似是撞破了魂,并不出言解释,其它两个倒还有神一些。不过想来也只是兄弟因利反目的戏码……”

  “还有别情否?”

  “对了。”甘明点点头,“羽籍一直问我一个问题,我拿不太准……”

  “直说无妨。”

  “他一直问,他有没有染上言理。”

  “言理?”渭威呼吸稍稍一滞,步伐却没有私毫的拖沓,“何有此问?”

  “待我要详细问他,他忽又不肯说了,只是重复着要见你问你。”甘明摇头,“不过以防万一,我还是将其他前来侍药的人带走了。现在那里只有羽籍一人,其他人在另一间。”

  “他面上可有潮红?”

  甘明回道:“没有,脸色苍白得很。”

  “那便无。”渭威淡道,“中言理之人,一个时辰后便会面色涨红。”

  “那渭将军与他说道说道。”步至疗伤处,甘明帮渭威撩起帘子,“我就不进去了,在门外守着。有什么情况大声叫我,我听得见。”

  “羽籍。”一声唤醒了正在发呆的少年。

  “渭将军,您看……我是不是染了言理?”少年涣散的目光迅速凝聚成一种异样的焦虑,身上新换衣裳的一角已被青白的指节攥得微裂,“有没有?有没有?”

  渭威仔细看了看他的面相,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息。面目青白,没有发热。

  “没有。”

  “不,不……不可能!”羽籍额上青筋暴起,嘶声咆哮,仿佛用尽所剩无几的力气,撕扯着要从口呕出的灵魂。

  “且与老夫言说,铜城大内,何事发生。”渭威并不着急反驳,只是拉了张木椅坐下,语气平淡。

  羽籍的手半捂着脸,气息急促地讲了事情的经过,中间因为喘不过气断了数次。

  “华无易他……他一开始就染了毒,将军又言此毒……传染性极强,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说到最后,少年的脸色已变作灰白,豆大的冷汗从脸庞上滑下来,打湿了身上的被褥。

  渭威还没开口,门外有人高声说了一句:“打扰了。”

  “小子,先喝药。”甘明一掀帘子,将一碗药汁儿递给了羽籍,“那些事先放放,活着的人最要紧。”

  “谢谢大夫。”羽籍低低地道了声谢,黯然地接药碗,垂眸小口啜饮,方才沾满了污血的双手现下在微微发抖。

  那种相逢意气为君饮的少年狂气在他身上似乎已消失殆尽。

  到底是少不更事。

  渭威看着他,忽而觉得十分疲惫,不想再弯弯绕绕。

  不过是欺瞒哄骗。

  不过是不辞而别。

  不过是……和曾经的他,同样的那般境遇。

  “我喝完了。劳烦大夫了。”羽籍将药碗还给甘明,又重新转向渭将军,“渭……渭将军?”

  “汝心中自有计较。”渭威一针见血,“汝必有疑,方才出城。中言理之人,一个时辰后必定因发热而面呈紫红。”

  羽籍的面色迅速灰败下去。

  “无易……华无易死时,面色蜡黄,七窍流血……”

  “想必是砒霜。”甘明听了,撂下一句话,拿着碗出去了。

  “我……是我,害死了他……”羽籍痛苦地合上了双眼,灼热的泪从眼角倾泻而下,仿佛刚凝了血块的伤口又撕裂出一道决堤的血口,“若我不疑他,他便不会……不会落得这样悲惨的下场……”

  “不疑,汝必死。”渭威肃然道。

  “他为何不尽早告诉我……他明明知道……”

  “若人挟汝父迫汝,汝当如何?”渭威道,“自然,此余猜测而已。人生在世,能快意吐恩仇者,又有几时?若非情不得已,孰能不诉于汝?”

  眼前的少年已然哭不出声,只有喉咙深处冒出些呜咽气噎的怪声,仿佛有人在耳边将一匹粗麻布一寸一寸地细细撕开,叫人听了毛骨悚然。

  他断了他的刀,斩了他的兄弟情分,毁了他的前程。

  毒死华无易的,不是言理。

  也不是砒霜。

  而是他心中多疑的心毒。

  可笑的是,华无易竟连这点都料到了。

  虽饮鸩酒,甘之如饴。

  渭威深深地看了羽籍一眼。

  “他知汝,甚矣。”

  他忽而想起,他十六岁庆生辰时,别人都送了许多礼物,唯独华无易说不曾备礼,气得他直跺脚。

  是夜,华无易蒙着他的眼,说要带他看一件新鲜玩意儿。他不情不愿地被华无易牵着,走到目的地后拆下蒙眼的白绫,发现正在自家屋后的园林,有一条隐秘的地道从地底钻出。他们走了进去,从另一边走出,便看见了华无易所住的青瓦屋。

  “喜欢么?这份生辰礼。”

  羽籍点点头,心中的气早就消了,笑着道:“竟比吴用智取的生辰纲还要好些。”

  “以后,无论你在哪,我都有办法找到你,护你周全。”华无易握着他的手,认真道。

  “少贫,你的武功还不如我。”羽籍只当他开了个玩笑。

  “只是,以后莫骗我了。”

  华无易笑了笑,神色温驯。

  静谧的月色如水倾下。

  没有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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