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茫茫,一片苍白望不到尽头,天色晚矣,唯有苦若山崖头上隐约可见一舞剑少年的身影。
手中一把泛着冷冽银光的长剑,一身素白的麻布衣衫,少年双颊飞红,呼哧喘气,伸手轻抚过剑身,他面色凝重。
这把名为“容英”的剑是他今日十六岁生辰的生日礼物,但对这个礼物,他开心不起来。
三岁那年,在一个名为俞袖清的江湖剑客的帮助下,姜东和妹妹姜北跟着母亲姜含英来到了这座苦若山,定居在了这方圆百里不见人烟的荒芜之地。
那个江湖剑客俞袖清成了姜东的师傅,成了他口中的“清叔”,从他有记忆起就一直陪伴着他们——对他而言,清叔亦师亦父,是最敬重的人。
这俞袖清一身剑术技艺高超,所执的那把“青目”剑更是剑中上乘。
也只有每逢佳节,清叔才会郑重地取出青目剑一舞,他待姜东总是亲切温和、不露锋芒,也唯有当他举起剑时,姜东才能感受到剑尖的杀气凛然、寒气肆意。
姜东的妹妹姜北今年十三岁,幸许因是早产儿的缘故,瘦骨嶙峋得像是没吃过一顿饱饭,一张脸蜡黄蜡黄,总是病殃殃地蜷缩在床,连走几步路都耗费极大气力。
十六岁生辰的礼物,除了这把容英剑,还有姜北今早送的一块手帕,上面是她绣的梅花,旁边还有句诗:梅花香自苦寒来,宽慰了每日辛劳练剑练功的姜东。
风雪簌簌,落在山头荒野,姜东的心又沉了下去,他想起了今早母亲将剑递给他的场景。
姜母翻找出一个旧木箱,那时姜东看到木箱,眼睛亮了亮,他知道这个箱子对母亲来说很重要,也从来没有看见她打开过这个箱子。
姜含英只是沉沉叹了口气,缓缓从中取出一个层层包裹着的东西,将其放置桌上,慢慢褪去布——一把闪着银光的长剑赫然出现在姜东的眼前。
“这是你的剑,姜东,这是你的父亲留给你的东西——唯一的东西。”
姜东听言,心感沉重,伸手小心翼翼地捧起剑,放在眼前端详,金属的冰冷触感让他浑身颤栗,泛着微微银光的剑身,让人看着便全身寒了三分,而这沉而实在的重量,更像是压在他手上的一副担子。
端详着,在剑柄处姜东发现了两个字——容、英,正是这把剑的姓名。
“东儿,我们家命运多舛,母子三人落逃在这苦若山中,然而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
听着母亲的话,姜东端着剑,不安与无措又多了几分。
“我要你向娘发誓,无论日后发生什么,你都一定要活下去。”
姜东一时不解母亲为何此刻有这般话,却也不敢违背母亲的意愿,于是郑重地跪下身子道:“东儿发誓。”
茫茫山崖,零散矗立着几棵黑黢黢的松针树,不知怎么,姜东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已满是老茧的双手,想道:我还要付出多少功夫,才能练成清叔那样呢?究竟还要花费多少时间和力气,我才能变强呢?
他再次望向远处的皑皑雪景,恍然觉得这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道路……
正当他准备下山回家时,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马蹄踏雪的声音。
是清叔从山下的村子里做完工回来了?他心中一喜,却又转念一想——不对,清叔哪有钱雇马回来呢?
还没等他想清楚,马蹄声渐近,他也逐渐听清来者不止一匹马,凝神望去,只见马背上个个都是穿着官服、头戴锦帽,似乎不同寻常的官兵,人数不下五十个。
姜东心下一慌,想道:这片荒郊野岭,平日里连个野兽都少见,怎么会招来这么多官兵?
眼瞧着浩浩荡荡的官兵竟然朝自己家的方向奔去,姜东也不敢再坐以待毙,他了解这块地方的地形,知道有条回家的近道,又亏得他轻功卓越,不出半会功夫,他就比那些官兵先赶回了家。
猛地推开门,他先是一声“娘”,不等人回应,便急忙往姜母的屋头里冲去,然而踏进门后,他愣住了,只见姜含英端坐桌旁,对面却多了一个陌生老汉,不仅如此,屋内粗略一扫,围站了七八个相同打扮的男男女女,脸蒙面纱,身着白袍,腰间佩剑,气势逼人,一看就知不是普通百姓。
姜含英对面的老汉粗眉宽脸,生了双凶狠的豹子眼,体形宽大,身披大袄,脚踏鹿皮靴,不像是这一带的人物,不等其他人说什么,老汉操着一口南方腔,率先道:“想必这位便是姜公子了。”
姜含英抬眼瞪了下姜东,像是在责怪他进门的莽撞,转过头,只对老汉淡淡道:“犬子鲁莽,洪掌门见谅。”
姜东这才回过神来,急急冲上前说道:“有官兵!我看到有官兵来了!”
屋内一片哗然,这一众陌生人顿时神色剧变,纷纷看向姜含英。
姜含英没说什么,只是平静地站起身来道:“既来了,肯定是那狗贼寻到我们了。”
洪掌门也起身,向姜母抱拳道:“放心,我们必会护你们周全。”
姜含英不言,只是走到姜东面前,从怀中取出封信塞进他的手里,道:“东儿,你拿着信,带着姜北,随这位洪掌门一同去往沛西,去找我的兄长、你的舅舅姜含远。”
她身后的洪掌门一惊:“此言何意?”
姜东也是一愣,他竟从未听母亲谈起过在沛西有亲人,怎么突然多出来个舅舅?还有这个莫名其妙登门的洪掌门,又是如何相识的呢?
只见姜含英面色惨白却毫无惧色,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小的匕首,洪掌门率先反应过来,大喝一声,出掌推来,姜东只感到面前刮过一阵温热的掌风,还没等他意识到那是什么,就整个人飞了出去,重重摔在门外,他忙抬起头,只见母亲面不改色地抬手化解了洪掌门一掌。
“含英!我与你老子是至交,从小看着你长大,你心里想什么我都清楚,你可当真是想好了?”洪掌门怒道。
姜含英恨恨道:“我与元容少年夫妻,为他诞下一对儿女,却家门不幸,遭奸人迫害,此恨难绝!”
“姜夫人既然心中难绝血恨,又为何不随我们一同前往沛西,好生修养一阵,再去报仇呢?”屋内的众男女中,走出一高个青年,客客气气地出声问道。
“奸人识得我的面孔,我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他也能派人寻到,指不定还会连累身边人,我已经无处可逃了。”
姜含英长叹一声,昏黄的灯光下,她好像瞬间苍老了几岁。
“洪掌门,不瞒您说,凉远门一战身中毒针后,我也已是强弩之末,无法再奔波了。”
姜含英对洪掌门说道,随即一只手握住匕首刀刃,狠心一划,鲜血淌下,向众人示意她的决心。
“狗贼害我家破人亡,我姜含英将门之女,咽不下这口恶气,他今日既来,我便要和他们斗到死!”
高个青年听罢又道:“那不如我们众人留在这里……”
“不可!”姜含英喝断,“你们必须护着我儿我女前往沛西,只有他们活着,复仇才有希望!”
说罢,姜含英毅然转身,从床头取出一把藏了多年的剑,抚过剑身,嘴中喃喃道:“这把‘天俪’剑,曾随我出生,今也将随我入死!”
姜东看出母亲的决绝,“不”了一声,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身,想要拉住母亲离去的衣角。
姜含英只是停住了步伐,却没有回头。
她还是那般淡淡道:“东儿,我对你严厉,不怕你恨我,是因为我明白你身负重任,所以必须由我狠下心来……”
“至于你的身世究竟是何,你的生父究竟是谁,恐怕我也没时间与你细说了……”
“但是你要记住,东儿,你一定要好好用那把容英剑!”
说罢,姜含英推门冲进那滔天风雪之中,姜东不肯,跟着母亲的脚步就要冲出门外,现在他对现状一无所知,但唯一清楚的,便是母亲此刻迎敌,无疑是在送死。
洪掌门随即向屋内其他众人使了个眼色,先前发话的高个青年悄无声息地冲上前,一掌劈晕了姜东,那些个男女便架起了姜东,又从另一间屋子带出了同样被劈晕的姜北。
出门,上马,飞速奔离了此处。
敌马踏雪,披风尘而来,手上的剑刃各个泛着不留情的血光,为首的蒙面将领见姜含英早早等候,便勒马喝止部下,那将领率先下马揭开了兜帽——小眼长脸,年约中年,看上去颇为凶狠。
姜含英一见到他的脸,便惊道:“冷小刀!”
身后的部下听到姜含英直呼将领的名字,哗然纷纷,有拔剑抽刀的愤愤声。
冷小刀道:“是他特地派我而来。”
姜含英怒道:“叛徒!元容当年是那样信任你,待你如兄弟,你却在凉远门那一战……”
冷小刀也横眉反驳道:“那是局势所迫,大嫂,我以为你会理解我的!”
“理解你?我的丈夫死在你们的刀下!这么多年来,你们也从未放过我们孤儿寡母!”
姜含英深吸一口气,冷静地缓缓道:“小刀,若你还真心叫我一声‘嫂子’,就叫你的手下人给我一个痛快吧!”
冷小刀却说:“我们并不是来取您的性命,他吩咐我们要把您客客气气地带回去。”
说罢,他望了望眼前的木屋,抬手准备让部下搜屋。
然而姜含英手中剑光一闪,飞身上前,冷小刀立刻提起长剑,但并没有下死手的打算,甚至有几分轻敌相迎。
可是姜含英一剑逼腹,一剑逼心,又一剑逼喉,剑剑不留情面,带着十分的杀意,同时,嘴上也丝毫不留情面:“安心做狗那么多年,武艺倒是退步了不少!”
冷小刀那张长脸渐渐阴沉了下来,他知道自己若不全力相迎,可能就要死在这里了!
于是他退后一步,一个晃身的假动作,紧接着身子一旋,眨眼一瞬,锐利的剑锋从侧面砍向姜含英腰间,姜含英登时反应过来,调整脚步,后撤躲避。
然而就在此时,她感觉腰后一痛,浑身肌肉酸麻,动作也滞了一瞬——是她的旧伤拖了后腿。
冷小刀看出来了,千钧一发之时手腕一翻,剑锋转为剑背,收力打在腰侧,姜含英飞出去数米,捂嘴猛咳,咳出来的竟是鲜血。
“大嫂,你也并非是不识时务之人,现在随我回去也不算迟。”冷小刀抬手制止了上前的部下,语气顿顿,神情复杂。
“哼,”姜含英擦掉嘴边的鲜血,“宁做泉下鬼,不做膝下犬!”
说罢,她奋力拾起天俪剑,毫不犹豫地在脖子上一抹,冷小刀不忍地皱眉闭眼,撇过头去,但仍有几滴温热的血液飞溅到他的面孔上,鲜血喷涌,落在雪地上,乍眼看去,好似雪地寒梅。
与此同时,昏迷的姜东在马背的颠簸中,似乎感应到了母亲的惨死,眼角悄无声息地滑下一滴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