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颠簸的旅途中已然过去数日,沛西终于近在眼前,众人欢喜。
那先前在姜东家站出来说话的高个青年,乃是洪掌门的亲侄子洪丘腾。
此人褪下兜帽面纱,一张净白面孔倒也生得清秀,浓眉大眼,鼻梁高挺,身姿挺拔,个头高,半身君子正气,半身江湖莽气,人群之中格外显眼。
洪丘腾骑在马背上,在队伍的前头不急不慢地前进着,不时回头看看跟在自己身后的姜东。
姜东身处丧母之痛,又心念着马车中妹妹不时发作的病情,担忧着不知去向的清叔,此刻,只求能尽快赶到沛西的舅舅家中。
见姜东一副愁容,洪丘腾也心里忧虑,便策马赶到了洪掌门的身旁:“叔父,姜小公子愁眉不展,我们真的不把事情原委告知于他吗?”
洪掌门叹气道:“我们不知这孩子的品行底细,不好鲁莽告知,更何况那些事也由不到我们这些外人来说。”
“那由谁来说这种事?”
洪丘腾刚问出口,就“哦”了一声,心下了然,知道叔父指的是姜东的舅舅——姜含远。
“含英那个哥哥,幼年丧母,青年丧妻,脾性古怪,我们贸然带他侄子过去,还不知他是个什么反应。”
洪丘腾第一次听这些事,忙追问道:“那可如何是好?他要是不接受姜小公子和姜小姐怎么办?”
“唉……只能等叔侄相见后,才可知事情发展了。”
洪丘腾听叔父如此语气慨然,也顿时感到忧愁起来。
“丘腾,你与姜小公子年龄相仿,你去与他说说话,免得那孩子胡思乱想。”
洪丘腾应声,调转马头向姜东靠近。
见有人走近,姜东出于礼貌,忙收起愁容,抬头看去。
“姜小公子,”洪丘腾抱拳道,“同行数日,这才想起还没与您介绍过自己,在下洪丘腾。”
姜东也忙回礼:“鄙名单字一个东,您不必用‘公子’称呼我啦。”
洪丘腾表面虽点头,心里却想:虽然姜小公子岁数小我一岁,但身份尊贵,我可不能乱称呼他。
姜东毕竟还是个少年,见有人来搭话,便急急将心中的疑惑托盘而出:“您与那位洪掌门是……”
“洪掌门是我的叔父。”
“你们这么多人,都是洪掌门的弟子吗?”
“是,我叔父洪石破是罗浮派的掌门人,我们这些人皆是门下弟子。”
洪丘腾嘴上谦虚,其实在江湖上,罗浮派大大有名,在南方一带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派修炼的“罗浮拳”在天下所有的武功路数之中,都享有极大盛誉,被称为“拳法之王”。
而洪丘腾作为罗浮派掌门洪石破的侄子,更是罗浮派的首席大弟子,实力深不可测。
“那诸位从那么远要赶去沛西,是为何……”
洪丘腾笑了笑,口风严实,只道是:“门派内的家务事,前往沛西会见一旧人。”
两个少年人一路上闲拉慢扯,洪丘腾说了些幼年练武的趣事,姜东也讲了不少自己曾经放羊时的故事。
洪丘腾说道:“我父母早就没啦,被帝国的人误认作反贼所杀,从我有记忆起,就是叔父拉扯我长大。”
姜东听言,为他的悲惨身世感到凄凉,想了想,又问道:“帝国?帝国是谁?”
洪丘腾给问得一愣,这才意识到姜东自小生养在苦若山,又哪知这些世俗的“窗外事”,他回答道:“这可难解释,帝国……帝国就是坏人,就是现在天下的那个老大吧!”
“做老大的,能是坏人?”姜东不解。
洪丘腾噤声,一时间不知该回答。
幸好此时天色已晚,众人到了停步歇息的时间,大家一番整顿,掏出干粮啃了起来,洪丘腾也从怀里掏出一块饼,掰成两半递给了身旁的姜东,姜东一怔,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洪丘腾见状,笑着说道:“我用体温一直温着它呢,你瞧,现在是不是还热的?”
围坐在篝火旁,洪掌门看着还在与洪丘腾说话的姜东陷入了沉思,突然,洪掌门不动声色地拾起一个小石块,向姜东掷去,姜东一惊,亏得他习过武功,几乎是下意识地迅速侧头躲过。
洪掌门看出姜东有身手,脸上也是一喜,便问他:“你会武?从师于何人?”
姜东也没多想,脱口而出:“俞袖清。”
罗浮派众人霎时噤声,纷纷讶异地看向姜东,就连洪掌门也是腾地一下站起身。
“你说什么?你师傅是谁?”洪掌门面色惊喜。
“我、我师傅是……是俞袖清。”
姜东错愕地观察大家议论纷纷、激动羡慕的反应,隐隐猜到清叔在他们中绝对是个不凡人物,但想起清叔现下行踪不明,他心里刚起的欢喜又涌上些悲凉。
身旁的洪丘腾也是一脸艳羡的神情,失声叫道:“你师傅是天下第一剑客,传闻中的‘剑圣’俞袖清啊!”
“啊?”
这个答案完全出乎姜东的意料,脑海里闪过清叔的样子,一时间与“天下第一剑客”这个名头联系不起来。
洪掌门狂喜,冲过来一把拉起姜东,摆起架势就要跟他过几拳,这洪石破不拘小节、崇尚强者,是个确确实实的武痴,见眼前人是第一剑圣的徒弟,他一下子也忘了姜东是什么人,急着就要看看剑圣的武功究竟是有多厉害。
倒是他侄儿洪丘腾头脑清醒,忙拦下他:“叔父,您这是以大欺小了啊!”
而且洪丘腾最清楚洪掌门的实力,就怕他打到兴头上不控制气力,把姜东给打残了可怎么办?
洪掌门这才反应过来,讪讪一笑收起了拳头,却又摩拳擦掌的,想见识见识功夫。
洪丘腾出主意道:“我与姜小公子年龄相仿,不算以大欺小,要不咱们过两招?”
其余众人都拍手叫好,其实大家都想亲眼看看剑圣徒弟的功夫,被这样一推,姜东倒也是下不来台了,见洪丘腾两手空空,他便放下了容英剑,空拳上阵。
洪丘腾见状,提醒道:“咱们罗浮派弟子,专修拳头功夫,姜小公子不带家伙儿上阵,可要小心紧了。”
姜东摇头:“抄家伙儿对空拳,哪有仗义可言,更何况那剑锋利得很,我还使不利索,怕伤了洪兄。”
洪丘腾闻言,心里一动,想道:他师傅可是剑圣,明明用剑的话,胜我的概率会更多,况且在这么多人面前比武,他却没有为了赢、为了面子而使剑,只是公公平平地对我的赤手空拳,此人心性倒是不错。
洪掌门又叫道:“好啦,不要多说了,快开打!”
姜东忙长吐一口气,准备好架势。
洪丘腾高喊一声:“先来一拳,姜小公子,接住啦!”
只见一拳直向面门袭来,刮起呼呼冷风,这一拳力量超群,有如破竹之势,霎时扬起四周一片尘土。
姜东见状,便施展自己最卓越的轻功,一个翻腾,借力在洪丘腾的肩膀上,又一个翻腾,落在了他的身后,洪丘腾面不改色,行不喘气,立刻回身就对着身后的姜东又来一拳。
这一拳不一样,双手齐上,行迹诡魅,看似来的是左手,眼睛一晃,刚欲格挡,冲到面前的就成了右手。
糟糕!这次躲不掉!
姜东忙架起双手,硬生生吃下了这拳,他内功深厚,脚下步子扎得稳当,这一拳只叫他往后退了一步,还好洪丘腾这拳讲究的是路法技巧,不比第一拳那样充满蛮劲,没叫姜东吃大苦头。
洪掌门全部都看在眼里,对姜东的内功啧啧称道。
内功既相当于防御肉身的一层保护罩,又相当于武功运作的动力,一招一式若没有内力的加持,就会失去伤害力,同时如若内力修炼超群,甚至可以做到刀枪不入、金刚不坏之身。
洪掌门见了姜东的几路招式,料想他的内功功力,至少有苦练十年以上才能练就,心里顿时惊叹不止,转而一想姜东的师傅是俞袖清,这倒不像是件稀奇事了。
反观此刻,姜东心里其实已经有些乱,他想在大家面前表现出清叔教导的武功不凡,不叫清叔丢脸,但面对洪丘腾,又不知如何突破,感觉自己像是出门第一脚就踹在了铁疙瘩上。
洪丘腾看出姜东的慌乱,便出口提醒道:“听闻剑圣功夫,最胜在轻功,也胜在脚上功夫,姜小公子已经让我们见识了前一个,不如也让大伙瞧瞧后一个吧!”
洪丘腾料想姜东初出茅庐,如果在众目睽睽之下输给了自己,必定会挫了姜东这少年人的锐气,所以处处留心让步。
更何况,若真要比实在功夫,姜东作为剑圣传人,确实并不比洪丘腾差多少,只是洪丘腾自小跟随洪掌门混迹江湖,经验丰富,手脚老道,能在很短时间内看穿敌人的攻击路数,就凭这个,他赢过单纯的姜东,可谓易如反掌了。
姜东一听他的话,这才顿悟:罗浮派的拳头,自己肯定抗不过,但论脚上功夫,自己可不比人差。
他登时士气大增,越步上前,腾身而起,洪丘腾以为他是要出脚,连忙是抬手一挡,却没想到姜东跳身而起,竟是要在敌人的身上借力,看他足尖在洪丘腾抬起的双臂上一点,整个人轻盈地在空中完成了侧翻,再借着侧翻的劲儿,用尽全力踢出一脚——此招不胜在力,而胜在样式奇。
清叔曾道:对战敌人,用脚,第一招就必得是这招“凌空飞燕”!
果不其然,洪丘腾没见过这样大胆的招式,顿时一愣。
此招若是常人用出,必定没多大威力,但由清叔传教内功,姜东的内力远超常人,他普普通通的一击打在人身上,有如千斤之鼎砸于胸口之处,洪丘腾硬接一脚,一声闷哼,连连后退数步才稳住身子。
姜东落地,见状心中一急,觉得自己出手重了,忙想上去扶洪丘腾。
洪丘腾伸手阻止,道:“这招好!平生第一次见!受教了,我们再来!”
见不认真抵挡怕是吃不消姜东的脚上功夫,洪丘腾也赶忙摆正了架势,决心用全力相对。
两个人一个出拳,用的是第一招时出过的虎拳,一个出脚,用的是“鹰击长空”,两招皆是讲力不讲技的招数,两两相碰,实力又相距不大,眼看是要两败俱伤了,洪丘腾和姜东也看了出来,但招已出半步是收不回来了,都叫对方赶紧躲开。
“哎呀!”
洪掌门本看得津津有味,就等着姜东使出新招数,可此刻他若再不出手,两人都要受伤,没法子,他高声叹了口气,飞身而去,姜东只感觉自己脖颈被人一提,一下子就被“放”到了地上,对面的洪丘腾亦是如此。
好快的身法!
这不由得让姜东想起自己在家里挨的那一掌,也是如此——快到来不及反应,好像眨眼之间招数就落到了自己身上。
姜东侧目看向身旁高大的洪掌门,心中的敬佩多了好几分。
洪丘腾一落地,嘴不停地说:“这次是个平手了!姜小公子的脚上功夫叫人开眼。”
但洪掌门行走江湖数年,是猫是虎一眼便知,刚刚看了姜东的几招,心中也是更加明了了几分:俞袖清的功夫必定远超自己,眼前的姜东显然不得师承的一分要领,就已到如此境界,若是领悟了剑圣的十分功力……
唉,可惜现下俞袖清杳无音讯,不知是否还……
洪掌门叹气:“可惜啊,你母亲姜含英也是一身功夫,却在当年凉远门一战身中毒针,再不能多发功用武,若是她来教你……”
姜东听人提起母亲,心里一酸,眼中一热,忙撇开头去,不愿叫人看见眼泪,洪丘腾暗暗责怪叔父说话无心,听者有心,一边忙开口岔开话题,不让人注意姜东。
他说:“剑圣剑圣,自然是剑上功夫最厉害,论拳脚功夫,姜小公子是与我平手,若使上剑,可就说不准了。”
姜东听言,心中一暖,知道洪丘腾这是在为自己说话。
可还没等他回应什么,一男弟子匆匆跑来道:“姜小姐…姜小姐似乎病得厉害!”
姜东心头一紧,赶忙向马车奔去,掀开车帘,只见姜北蜷缩着身子,躺倒在车座上,小声地呻吟着,神色痛苦。
“姜北,你如何?这次是哪里痛?我找热东西给你捂捂。”姜东急忙扶起妹妹,连声问道。
洪丘腾也赶来了,正碍于男女之别不敢靠近。
姜东不懂这些俗世规矩,扭头对洪丘腾说:“洪兄,我妹这是腹痛,我去找些热东西给她敷敷,劳烦您先看着她。”
不及洪丘腾回答,姜东嗖地一个飞身就跑远借热水去了。
瞧着裹在被褥里的瘦小女孩,洪丘腾想:姜小公子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既然是自己的妹妹,顾什么男女之别!
他轻手轻脚上了马车,伸手为姜北拉上被角,忽然手上触到了什么温热的东西。
他“诶”了一声,抬起手一看,竟然是血迹。
洪丘腾大骇,以为是姜北在大家不注意时遭了贼人偷袭,刚准备叫人,忽然又觉得什么不对,一经他想通,他顿时一张白面孔红了大片,转身想走又觉得不妥,在狭小的车厢里来回扭转身子不知所措。
姜北不知真相,还以为身旁的是姜东,伸出只手抓住了洪丘腾的衣角。
“哥……好疼啊……肚子好疼……娘呢?娘她在哪?”
听了这话,洪丘腾心神一震,顿起悲凉,他忙去握住姜北冰凉的手,柔声安慰道:“你哥给你找热水去啦,马上就不疼了。”
姜北迷迷糊糊地应着声,嘴里叫了几声娘,就又睡昏了过去。
姜东此刻终于赶来了,问罗浮派的弟子要了热水,又找了个厚皮袋装着,勉强当个热水袋用,他跳上车,伸手往妹妹肚子那里一摸,忽地一愣,显然是知道了原因,洪丘腾干咳几声,立刻识趣地退出了马车。
洪掌门心里也急着姜北的安危,忙走上前去问侄子:“那女娃没事吧?是病急了吗?”
洪丘腾支吾着:“额……不,只是来了女事。”
洪掌门一愣,又哈哈大笑起来,拍在侄儿的肩膀上,玩笑道:“没事!没事!你与姜小公子相处得那般好,你日后娶了他妹妹,做他小舅子也没什么不好!”
洪丘腾脸更红了,说不出话来,一个人走远了去。
马车里,听到姜北睡熟过去仍在梦中喊着娘,姜东已然泪满盈眶,他在世上除了姜北已是举目无亲,唯一的盼头可都在那从未谋面的舅舅身上了。
可若是……若是那位舅舅不愿接受他们兄妹呢?
姜东不自觉地手捂在了胸口处,那里放着母亲交给他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