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天明,姜东从地铺上昏昏沉沉地睡醒,却听到锅碗瓢盆的敲打声,抬起头一看,汤弗已不知起来了多久。
汤弗坐在桌前喝着稀粥,明明背对着姜东,却一下子察觉到他醒了,说道:“洗漱,用餐。”
待到姜东收拾好自己,坐回桌前后,汤弗才再次开口道:“你见过了城主,从此便是绍城的人,是绍城的人,便要为少城做事。”
姜东想起自己当初信誓旦旦地承诺,愿意为了变强替于城主办任何事,现下听到师公这话,便也不好反驳了。
“那需要我为绍城做什么事呢?”
想起于渊狰狞恐怖的模样,姜东也有些害怕绍城命令他去做些不义之事,这他可是宁死也不从的。
汤弗道:“下山,一直向东走,有练武场,你能在那里看到于大人,接下来的事就由于大人安排。”
听到“于大人”三个字,姜东突然就能与那个车夫感同身受了,但汤师公说完话便起了身,悠闲地踱步出门,等姜东反应过来,追出去一看,已经找不到他的身影。
没办法,姜东只好乖乖听话地下了山,所幸春日暖阳不至于晒人,一路上的山河美景倒也赏心悦目。
走到山底下,竟然还有匹通体雪白的良驹在等着姜东,他料想这是汤师公准备的,便骑上去向东边赶去。
没想到一往东走了没几里路,竟然到了集市上,街上热热闹闹一片,而姜东骑着一匹白马,在人群之中显得格外瞩目,他有些后怕地藏了藏容英剑,垂下头去默默赶路。
然而即使姜东依旧竭力低调,可街上还是有不少人认出了他,纷纷驻步凝视,一双双或带着怒火或带着新奇的目光就直直落在姜东的身上,人群中不时蹦出一句话:“那个人就是姜东!是于大人抓来的俘虏!”
姜东霎红了脸,想起在沛西河旁,于渊也是靠偷袭的手段才把自己绑来这里,这些人却把自己说得如此没用。
他虽不禁怒火中烧,只是身处他人的地盘,前几日被群殴的场景历历在目,一时也只好忍气吞声,加快了步伐。
终于赶到汤弗说的练武场,那里熙熙攘攘站了不下三十人,而最高的站台上,正是一身飒装的于渊。
那些人男女各半,手上拿着剑,正跟着于渊一步一步地学着剑式,他们一个个都高大魁梧,叫人看着便有些生怕。
姜东本就性情腼腆,何况此处这么多人,他拴好白马,远远站在练武场外,细细观摩着,也不敢接近。
忽然,练武场的人群中有个光头小子停下了动作,往他这儿盯了几秒,然后大声指着他叫道:“是姜东!”
这下,于渊终于发现了他,走下站台,不带善意地上下扫视了他一番,才开口问道:“你可知这儿是何处?”
姜东刚想说是汤师公叫他来的,但想想于渊与汤弗已结了仇,也不好搬出师公的姓名,只好回答:“我见过了城主,便是绍城的人,是绍城的人,便要为绍城做事。”
于渊听罢愣了愣,接着冷笑一声表示嘲讽后,才开口介绍道:“此处是绍城练武场,在这里训练一段时间后,就可以加入绍城巡逻队,也就是你说的,为绍城做事。”
姜东点点头,于渊领他进了场地,又努努头示意他站到队伍中,随后便又走回了站台。
在几十号人的注视下,姜东疾步走到了队伍最后,站在队伍第一排的光头小子依然眼神不善地盯着姜东,直到于渊开始演示下一步动作,他才挪开视线。
姜东抽出容英剑,下意识瞥了眼身侧,唯一一个和他一起站在最后一派的,是个满脸憔悴的年轻人,头发焦黄分叉,黑眼圈深重,身形瘦小,几乎有点弱不禁风,手上拿着把木剑,而且这木剑莫名眼熟得很……
在跟着于渊练了几招后,姜东又发觉这都是很基础的剑式,自己大概五岁的时候就学过了,便有闲心观察起其他人来。
忽地面前刮过一阵劲风,他转头看去,发现身旁这个看似面黄体虚的年轻人,使着木剑却依然招招生风、英姿飒爽,姜东不禁刮目相看。
临到午饭时间,人群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姜东有些懵懵的,若是再上山一次吃午饭未免太耗时间,可是在这呆坐一个时辰也显得傻气,一时间他有些犹豫。
就在此时,之前那个光头小子带着五六个青壮年,不怀好意地走到了姜东面前。
他们知道姜东的“俘虏”身份,看他落单一人,又看他面容白净,以为他是个没吃过什么苦的贵公子,自然起了坏心,想趁机捉弄他一番。
光头花里胡哨地抽出腰间的宝剑,用剑尖勾起姜东的衣领以示挑衅,开口道:“一个俘虏,也配来找于大人学功夫?”
姜东心里翻了个白眼,那日在妖谷若不是自己解穴花费大量精力,他与于渊也算是不分伯仲,如何谈得上他是来“学功夫”的?
所以,他只是淡然地瞥了光头一眼,心中还想:我在别人的地盘上,万万不可冲动惹事……
见姜东没有反应,光头便变本加厉,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抬起脚竟然就想往他身上踹,姜东习武多年,自然轻而易举地一晃身就躲了过去。
光头一脚踏空,姜东瞪了他一眼,光头身后那群小弟已经开始躁动了。
“大富!你别惹他!”
就当两拨人快要打起来时,一旁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姜东循声看去,发现是那个之前站他旁边的年轻人在说话。
名叫大富的光头小子顿时转移了注意力,昂着下巴走过去,猛推一把那年轻人,嘴上不干不净地说道:“江南,你怎么还替那种人说话啊?”
江南虽人长得瘦小,胆子却一点也不小,反推回去,嘴上反击道:“你做的事不对还不准人说啊?”
“这人是于大人绑来的俘虏,我们替于大人教训教训他又如何啊?”大富瞪着眼,噘着嘴,满脸不屑地反问道。
“你们是于渊的狗啊?”
江南语出惊人,大富那帮人一拥而上地就要揍江南。
姜东见势不妙,从地上拾起几颗小石子,转运内力,“嗖嗖”几下打在大富那群人的后脑勺上,等他们捂着头反应不过来的功夫,他冲过去拉着江南就跑出了练武场。
跑出十几米远,姜东才停下脚步,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局促,直到江南发话道:“要不……和我一起去吃饭?”
反正姜东也没地方可去,便恭敬不如从命地点了点头,没想到江南带着他走到了一家小餐馆前,姜东有些窘迫地说:“我没带钱。”
江南很自然而然地回答:“哦,我请你啊。”
听到他这句话,姜东不由得想起前往沛西的那一晚,洪丘腾给他递来一块热饼的场景,心中划过一丝暖流,叹息一声,也不知道罗浮派还有姜北清叔他们,现在是否还好?
店内找了处位置坐下,身无分文的姜东有些坐立不安,出乎他意料的是,餐馆内虽坐满了客人,也认出了姜东,但并没有像集市上的人群一样,盯着姜东这个“俘虏”看。
“想吃点什么?”
耳边传来清脆悦耳的问候声,姜东抬头看去,只见身旁站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女。
乌发在脑袋两边盘作髻,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又黑又亮,双颊百里透红,双唇不点而绛,身姿有致,小巧可人,一身店小二的围裙麻布衫装扮,乃小家碧玉之色。
姑娘也在盯着姜东看,双眼里含着笑意,一时间让姜东张大着嘴,连说话都不会了。
最后还是对面的江南开口道:“老规矩,来两碗。”
姑娘点点头,转身向厨房跑去,点缀在乌发间的铃铛似的发饰“叮叮咚咚”地响着。
姜东还在愣愣出神,餐馆的门忽然被重重推开,江南见状神色一变,立刻伸手握紧了自己的木剑,姜东转过头去,只见又是大富那群人跟了过来。
六七人坐了下来,一阵喧哗吵闹地要酒要肉,大富的眼神则恶狠狠地盯着姜东和江南。
“大富仗着他爹曾经是城主的亲眷,一直在这一带作威作福。”江南压下声说道。
他话音刚落,大富便腾地站起了身,握着剑就向他们这桌走来,一看就是要挑事。
刚刚那点菜的姑娘见状,赶忙跑过来拦在他们桌前,说道:“别在店里打架闹事啊……”
那大富瞧见姑娘,脸上顿显猥琐神色,双手叉腰,张嘴便道:“怎么?你也瞧上这俘虏了?不仅想伺候人家点菜还想伺候人家……”
姜东只感觉心中的怒火“嗖”地一下就窜上了顶峰,气血上涌,一瞬间什么顾虑都消除了,他猛地站起身,快准狠地就对着这光头的脸上来了一拳,同时,他感觉脸旁也刮过一阵劲风。
吃惊地回望过去,只见江南也吃惊地回望着他,原来就在刚刚二人同时出手,叫光头小子脸上吃了两拳。
姜东习武十数年,更不要说是剑圣的唯一传人,一拳的功夫所带的内力是普通人的几倍有余,那光头哭号着从地上爬起来,他的面中正中姜东的一拳,鼻梁已经完全断了。
姜东走上前,从腰间“唰”地抽出容英剑,刺眼的寒光让店内食客都不禁抬手遮眼,剑尖指向大富的咽喉处,轻飘飘地一划、一勾、一旋回鞘,一套动作一气呵成。
光头的衣领“嘶啦”一声裂开,咽喉处出现了一条细细的血痕,往外直冒着鲜血,大富又惊又惧地捂着喉咙,嘴上还在叫:“杀人啦!俘虏杀人啦!”
“闭嘴!”
江南叫骂道,飞身上前,解气似地一脚踹在他腹部,还想再来一脚,却被那姑娘拦住了。
“哥!别打了,你就饶过他吧,别给店里惹事。”
听到这句话,姜东惊讶地看向身后,见姑娘搀扶着江南,原来二人竟是兄妹。
察觉到姜东惊讶的眼神,江南这才指指姑娘介绍道:“这是我妹妹,叫红豆。”
大富从地上爬起来,捂着伤口叫道:“你们兄妹俩都是叛国贼,帮着一个俘虏说话!你们等着,我要去找于大人……”
“哎……”红豆突然看到了什么,想说点什么却还是噤声了。
一只手忽然按在了大富的肩膀上,他用力一挣扎,竟半点没有挣脱开,恼羞成怒地回头看去,立马被吓得定在原地。
汤弗那双瞎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笔直地站在大富的身后,高大的身躯就像老鹰抓到了小鸡,一言不发地站了几秒,才慢慢抬起了手。
大富支吾道:“汤、汤先生……”
汤弗俯下身子,贴近大富的耳朵,轻声说了一个字:“滚。”
大富立刻招呼着那群狐朋狗友,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餐馆,想必今后也不会敢再招惹姜东几人了。
姜东上前一步,客气道:“多谢师公相助了。”
汤弗拍拍姜东的肩膀,几人一齐落座。
江南此时开口道:“汤先生果然料事如神,城中果然还是不少人对姜东有意见,今日这大富不过小打小闹罢了。”
姜东听了这话,心下便明白,在练武场时江南为自己仗义执言,或许是背后有汤师公的嘱咐。
汤弗像是知道姜东内心所想一般,开口解释道:“江南和红豆兄妹并非绍城人,因此对你并无敌意。”
“‘并非绍城人’?”
姜东有些疑惑,难道这兄妹二人也是和自己一样来到绍城的?
“五岁那年,我和妹妹被奸人从生身父母那里拐走,他们一伙人驾着马车途径绍城,正巧被路过的汤先生察觉异样,出手相助,这才救下了我们,从此我们便在绍城生活了。”
江南语气平静地讲起过往经历,神情中带着对汤弗的感激。
“我们在绍城生活的十几年来都十分平静,直到……”红豆一脸愁容地叹了口气。
“直到那个于大人回到了绍城。”
江南接上话道,同时压低了声音。
“因为绍城的特殊性,于渊实际上是城主交予朝廷来保全绍城的一个筹码,所以于渊从小被寄养到朝廷势力范围之内的僻远医庄中,然而就在前几年,她忽然回到了绍城,还开始聚集起一群自称‘复国派’的人。”
姜东想了想,于梵城主身患残疾,无法生育,所以于渊就是大承王朝最后的皇族血脉,怪不得会被当做人质,在谷山医庄闭关了这么多年。
又想起那日在妖谷,城主与他说的那些话,或许用自己的亲生妹妹做人质,就是城主所谓的“巨大代价”吧。
“复国派日渐壮大,而城主又一直避世在青竹山庄不出,于渊只手遮天,你也看到大富那群人的样子了。”
江南说起大富,脸上满是厌恶。
“像大富这样的人,城中可不是少数。”
姜东听罢,大为震惊,没想到小小一个绍城竟也分裂如此,局势对他而言,属实不算乐观。
“复国派中一定有激进份子会不满你活着,想尽办法来取你性命。”
江南担忧地对姜东说道。
“姜东,你在绍城,要十分小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