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的温小宇在小佛洞里胆战心惊地宿了六天六夜。
在这六天里他总共只熬了满满一铁锅粥,饿了就吃一点,大部分时间他在哭。
眼泪是早就没有了,他的哭声连他自己的耳朵都听不见,但他的心是能听见的。
不哭的时候,他把时间用来睡觉和发呆。
他睡觉时常做噩梦,梦见自己的眉心间长出一只黑色的犄角,就像一头独角怪兽,人们见了他都惊恐地四下逃散。
当然他也会做美丽的梦,比如说,五彩斑斓的火苗托着他,轻飘飘地向着云端不断升腾,他并不觉得灼痛,只是觉得无比地兴奋和刺激,于是他格格地笑……但不管是被惊醒还是笑醒,回过神来之后,他都会以只有心脏才能听得见的那种方式哭泣。
第七天凌晨,温小宇什么梦也没做,但也还是从酣睡中惊醒了。是戒痴禅师轻轻地为他盖上一床厚厚的毛毯把他惊醒的。见他猛然翻身坐起,戒痴禅师微微吃了一惊,说:“阿弥陀佛!”
温小宇直愣愣地看着戒痴,像是从来就不认识似的。
戒痴又说:“阿弥陀佛!因为你是个俗人,所以我才弄了这些俗毯俗被的
东西来给你,你知道吗?”
温小宇还是直愣愣地看着戒痴,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戒痴真的是有些惊怕了,刚想伸出手去探他的脉象,温小宇突然一跃投入他的怀里,没有哭声,只是双肩不停抖动。
戒痴紧紧抱着温小宇,温小宇也死死搂着戒痴。
温小宇无声地哭,哭得浑身颤抖。
戒痴禅师也无声地念,他念阿弥陀佛。天就这样亮了。
半年之后,温小宇七岁了。
这天上午,温小宇熬了粥端进千佛洞,说:“喂,吃饭啦。”
戒痴禅师正在石床上闭目参禅。他懒洋洋地睁开眼睛说:“刚才你叫我什么?”
温小宇说:“是你自己不准我叫你大师的。”
戒痴说:“我不准你叫你就不能叫吗?那我不准你学武功剑术去杀李然报仇你就真不学了?不杀了?哼!不先成为大师又怎么能成佛?你说!”
温小宇哑口无言。
戒痴又说:“我看你是成心不想让我成佛!”
温小宇说:“我……我没有。”
戒痴说:“还说没有!这半年来,你每天都不劈柴,只折些小树枝生火,熬些半生不熟的稀饭来供着我,那意思不就是要让我把精妙的禅道给参悟得半生不熟么?”
温小宇委屈得要命,说:“主要是因为咱们那把斧头又重又钝。”
戒痴说:“咱们?谁跟你是咱们?我是什么你是什么?嗯?”
温小宇说:“你是……你是大师,我是……我不知道。”
戒痴说:“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那还学什么武功!哼!真气死我啦,所以从今天开始,我必须每天打你两棍来消气。还有,你再不劈柴,就一辈子也别想让我教你什么武功!”
温小宇说:“是,大师。”
温小宇放了碗转身,还没走到洞口,“啪”的一声,背上就结结实实地被抽了一棍,火辣辣的痛顿时布满了全身。温小宇又惊又怒,转过身来指着戒痴,说:“你为什么打我?”
戒痴禅师把玩着一根细长的竹棍,说:“大师的话,你以为是说着玩儿的吗?”
温小宇噙着泪水离去。
结果他的双手当天被斧柄磨得长满了水泡。但大师的话果然不是说说就算了,下午他把熬得稀烂的粥送到千佛洞后,另一边肩头又被抽了一棍。
晚上躺在小佛洞里,温小宇觉得戒痴这个老和尚简直不可理喻。
温小宇会读《心经》,又出生在武林世家,虽然只有七岁,但也隐约觉得戒痴禅师有些诡秘,想:凭他的言行,成祖成佛只怕没多大指望,但从初识那天他如鬼魅般陡然从自己眼前消失的身法来看,只怕爷爷生前也比他差得还远。
想起爷爷,温小宇咬咬牙,强忍双肩火辣辣的痛,迷迷糊糊进入了已经没有色彩的梦乡。
此后一连三天,戒痴禅师像他一天必须做两堂功课一样,温小宇的背上,非常准时地添了六道竹棍抽出的伤痕。
第四天,温小宇实在忍不住了,他把粥端到千佛洞口站住,说:“你今天要再打我,我就把这稀饭倒掉。”
戒痴说:“我当然还要打你,大师不能说话不算话。”
温小宇气得要命,说:“你是什么狗屁大师!你这个大坏蛋简直就是个疯子!你打我打上瘾了是不是?我忍了你三天了,晚上只能趴着睡觉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什么?”没想到戒痴的声音更大,气愤似乎也更强烈。
“打你是我亲口说的,出家人能打诳语吗!但我几时说过不准你躲闪了?反正每次我就只打那一下子,算是兑现了自己的话,你闪开不就完了吗?谁让你像个木头似的挺着个背挨打!你简直笨得像……阿弥陀佛!凭你这么笨,还想学什么武功!哼!”
温小宇眨巴着眼愣在洞口。
戒痴又说:“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饭碗给我扔进来!”
“扔?”温小宇觉得很奇怪,“你是说……叫我扔给你吗?”
戒痴说:“听清楚了还啰嗦什么!”
温小宇一咬牙,把一碗粥使劲扔向了然。原以为了然会飞身来接的,殊不料他端然趺坐在石床上一动不动,那碗在空中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托着,平平缓缓地送到戒痴禅师嘴边。
戒痴也不伸手,张嘴咬住碗边,仰起头把一碗粥喝了个精光,把嘴一张,那碗又像被人托着似的平平缓缓地飞向段小佛。温小宇早已目瞪口呆,见碗飞近,正想伸手去接,那碗却陡然一跳,不轻不重地把温小宇的额头撞了个包,这才落在他的手里。
温小宇只觉得眼冒金星。戒痴说:“你现在看我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像哪个罗汉了?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是能修成正果的。”
用两只乱冒金星的眼睛看,戒痴禅师合十趺坐的样子还真有点罗汉的意思,温小宇使劲摇摇头,说:“你又打我!”
戒痴说:“这次是打你的榆木脑袋让你开开窍,下次接着打你的背,然后打腿,打手,打胸,总之是打全身。不过你放心,同一道伤痕我是不会打第二遍的。”
温小宇说:“哼!你简直就是……就是……阿弥陀佛!”
戒痴说:“比阿弥陀佛,我还差一点。”
这是温小宇记忆中了然禅师惟一的一次谦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