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三尺者,剑也。剑者,百刃之首。纵横捭阖,尽在于此。然,持剑人的心也是如此吗?
月色很深,乌鸦在一片漆黑中发出几声凄厉的怪叫,窗外的微风未停,梧桐沙沙作响。南宫开肩上搭着一件大氅,在昏暗的月光下回忆自己的过去。他已过不惑之年,当知天命,虽然坐拥晓月阁,又贵为武林盟主,但这天下,终归是年轻人的,谁也熬不过岁月。在这一点上,南宫开一向都看得开。
这时候,晓月阁的门楼下出现了一个人影,是个丫鬟,丫鬟的手里捧着一封信,毕恭毕敬地递到了他的面前。
信上只有三个字:花映雪。
南宫开的眼珠在信笺上停顿了几秒。是的,不应该有什么可震惊的,花映雪,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终此一生,他未负江湖,却独独负了她。
她是个高傲的女人,回到三十年前,即使她武功平平,也断然不会向别人低头。当初,也正是她这份高傲,吸引了他。
他们相逢在一个只适合离别的日子:杨柳岸,晓风残月。
她浑身血迹,抱拳爽朗一笑:“少侠好身手,敢问高姓大名?”
那么平常的话,那么平常的事,她不知征服他的,不是美貌和爽朗,而是她身上那股不肯低头、不肯服输的傲气。
几番有意无意的来往之后,他们认定了彼此。在她眼里她的丈夫仪表堂堂,是个大英雄,注定要做天下之主。于是,历经三年的风餐露宿,惊心动魄,已经记不清究竟有多少次并肩作战,处理晓月阁内乱,拿下云渊堂,斩杀靳济风,立威破虎门,他成了统辖南北武林的盟主,她成了扬名立万的江湖侠女,最重要的是,他们是令人仰慕的神仙眷侣。
她以为一切水到渠成,可世上并没有双至的福,一个人在最得意的时候最好躬身自省,才不致大难临头,世上的事缺则盈,满则溢。只是,被幸福囚禁的人又怎么会有心思顾及这些呢?
成亲的那日,各路英雄好汉夹道欢迎,武林盟主迎娶巾帼女侠,算是十几年来江湖第一盛事。然而,当南宫开明白这一切只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时,他果断地选择了当着天下群雄的面给她一纸休书。他心中有豪情万丈,在将要实现之际,忘记了收敛锋芒,森林里最容易被风吹断的,是那棵拼命长得最高的。
懵怔,不可置信,暴怒的她一瞬间在各色人群的面前发出尖锐刺耳的几声嘶吼,怒涛卷霜雪也不过如此,只是从今往后,这个人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南宫开,你我从此势不两立,生死为敌!”
“好,我南宫开奉陪到底。”他斩钉截铁地回应她。
当那一袭鲜红的嫁衣和满头的珠翠轰然落地时,他的内心绝望了,她那么高傲,这句话说出口便意味着此生真的陌路。望着一袭青衣消失在门楼,那么短的时间,却长得记了一辈子。
“在场云渊堂,破虎门,但凡是我南宫开得罪过的,过往种种都是我一人所为,要想报仇的,尽管上来!”
那一日,血光冲天,为了一统江湖,他实在树敌太多。直到现在,他也并没有觉得当初这样做有几分是为了正义。与他并肩作战的,不过寥寥数人,庆幸的是殊死搏斗之后,他胜了。那一战后,江湖太平,若论扛鼎之人,无人能出其右。
他终于坐拥整个江湖,可后来他却渐渐地悔悟,一个人最初所追求的不一定就是自己最想要的。他明察暗访,却再也找不到那个人的踪迹。而他,事过境迁,早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他可以为了其中任何一个孩子去拼命,他,也会为这一纸信笺践行当初的诺言。那一天之后,自己的结局便已注定。
“父亲,您要去哪儿?”他的儿子算不得武林翘楚,却足够谦恭有礼。
“会一位故人,三日之后,为父若不来,就打开桌上的那封信。”
岸还是杨柳岸,天却不再是晓风残月天,月白如霜,有些许蝉鸣。他望着眼前黑纱遮面的人,月光下纱衣轻扬,她依旧风姿绰约,宛若天人,只是声音格外的冰冷。
“今夜的天气真好。”
他没有回答,默默地看着她一步一脚地走了过来,她手里拿着一把细长的剑,剑身上煅着涟漪一般的波纹,在月光下荡漾着。
剑出鞘,乌云聚,明月隐,风沙急,杨柳折,天地变色。他有些震惊和欣喜,没想到时隔多年,映雪的剑法已然出神入化,若是当年她有如此能耐,必定可以和自己一决高下。是的,就让他们最后一次并肩吧。
剑芒似翩翩飞蝶颤巍巍刺了过来,剑快,寒意更甚,她的剑没有丝毫停滞。南宫开并不手软,挥剑,剑影重重,分不清哪一剑才是致命;抚掌,掌力如山,辨不出哪一掌摧枯拉朽;出拳,虎虎生风,分不清哪一拳天崩地裂。
“叮”,刺来的剑距他的面庞不过一寸,她不服输,挽个剑花粘住南宫开的剑,僵持半晌二人各自推出一掌,原本清晰的眉目倏然倒退,乍分又合。月色晦明交替,树影摇曳生姿,落叶纷纷,他忽然发现,她的功力似是又增强了几成,竟然有些难以对付。月夜下,一双蝴蝶翩跹起舞,兔起鹘落,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万千变幻都美不过蝴蝶,就连双剑相击的声音也十分悦耳动听。
他刺伤了她的手臂,划破了她的衣裳,碎片随落叶纷飞。她刺破了他的肩膀,血滴顺着黑色的劲装跌落在地上。
这一刻,他们安静了,是最后的时刻来了。
她舞起了世间最纷繁复杂的剑,他腾挪起世间最捉摸不定的步,人影似万千蝴蝶裹挟着她。只那么一瞬的停留,她的剑便没入他的胸膛。南宫开没有出声,天地间静得只剩下长剑洞穿肉体的声音。她惊愕,突然呕出一口血来。南宫开苍白着脸,费力地伸出手拭去她嘴角的血迹,还她一笑。
是的,宁神散,想要打败他只有靠宁神散。为什么当初不要她,既然不要,又为什么骗,说好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江湖啊,说什么快意恩仇,都只为情。
可是,他还她一笑,伸手的那一刹那让她错愕到呼吸停顿,这温柔的照拂是那么的久违。那个在心跳停止前一直都有的笑,她才明白他是故意的。她怎么破得了他的太虚步呢?他煞费苦心,不过是想换来最后一次的并肩,他在等她。
他的身体已经冰冷,花映雪突然哭得像个孩子:“我不等你,我不等-”
她抱着南宫开去了云渊崖,那是他们拿下云渊堂后发现的地方,她把骨灰散落在这片遥远的地方,南宫开说过,来生愿做一缕尘。既然他要做一缕尘,那她便不要他,她不等他,便不会再伤心,没有喜也没有悲。来生,不与他共诉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