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博,属唐河北道。公元763年,史朝义旧部田承嗣投降唐朝。唐代宗考虑到地方上的凋残、病苦,为了使当地早日安定以及笼络安抚安史旧部,任命田承嗣为魏博德沧瀛五州都防御使,驻魏州。
魏州,沙麓山。有一人正在山中骑马狩猎,另有数十名兵卒随后。冲在前面的马上魁梧之人,正是五州都防御使田承嗣的第二子田朝。忽然,他勒马停下,拈弓搭箭在手。顺着弓箭瞄准的方向看去,在阳光下,披着一身黄褐毛色的一只麂子正在嚼食嫩叶,慢吞吞地走在灌木丛中。刹那间,麂子感觉有异,纵身奔逃。就在它刚刚起身纵跳逃开处,一只利箭落空射入草丛。田朝再次抽箭纵马追去。随从士兵不能落后,也紧跟着跑去。马蹄踏着青草的嘚嘚声,划破山间的寂静,响了好一阵儿。士兵们好不容易赶至近前,还顾不上揩去额头上的汗水,只见麂子被田朝倒提手中,兀自在拼命挣扎。田朝这次竟然连箭都没使用,已不知什么时候活捉了它。
“想跑,在本将军的手中,你还能逃脱?”田朝紧抓着麂子,得意地说道,“可惜你长得太丑了,去,到林中给我引出更好的猎物来。”说完,一挥手,将麂子抛下地面。
刚刚赶上来的随从士兵,正在惊叹将军好身手,眼见又放走猎物,不禁道:“将军,放走了它,我们目前还没有收获,等狩猎结束,恐怕我们要输于大少爷了。”
“急什么,随后跟着它就是。”
那麂子被抛在地,一个趔趄起身,旋即轻捷地蹦蹿出去钻入林中。它一面跑,一面发出不知是惊恐还是警告同类的如犬吠又似鸭叫的急促声音。捕获它的一行人,有的骑马,有的步跑,沐浴着朝晖,似已掌握着林中动物的生死大权,得意地跟在身后。这山林的空气顿时弥漫着一种快乐刺激、紧张又窒息的气氛。麂子一扭头,又在丛林中疾风一般飞跑去了。
果不其然,麂子的惊慌逃窜与尖叫,惊动了林中其他动物,它们惊慌失措地在林中蹿跳出来。田朝与随从纷纷撘弓射箭,顷刻间收获不少。就在随从士兵捡拾中箭的狐狸、麂子等猎物时,竟有一群男女战战兢兢地从草丛中站了起来。田朝一看,不由哈哈大笑,“我说吧,今日狩猎,大哥岂会赢我?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还不上前把他们绑起来?男的带回城去,女的留下无益,统统杀掉。”
可怜这群逃进山中避难的村民,竟如这动物一般同样没能在山中获得自由。生逢乱世,命不由人,奈何生死皆在人手。
沙麓山的另一处,田承嗣的长子田维(时为魏州刺史)同样带着几名府干在打猎。正值春暖,动物们出来觅食,渐渐体壮膘肥。兄弟二人进入林中狩猎,约好以猎物数量多寡定输赢,然后分开行动。田维眼见士兵手中猎物增多,又看看日近正午,遂率兵与田朝汇合。不久,众人骑马载物回城。一行难民双手自后被缚,在随从士兵的吆喝与监督下,跟在马后生无可恋地低头拖步向魏州城走去。
草木问春知何处,山雀呼晴弄荼蘼。临风而栖声自远,幽幽山深藏鹧鸪。谁知下山不久,队伍后面突然一阵喧闹。田朝勒马回头一看,竟然是一村民不知怎么挣脱了绳索,拔腿而逃。几个士兵一边呼喊一边拔刀追赶。田朝恼怒道:“无知村夫,哪里逃?”随即张弓搭箭,射杀那名村民。
眼见羽箭及身,迎面突然凌空飞出一人来。那人空中抽刀磕飞箭支,相继一个翻身,飘然落地,持刀对向追来的士兵。士兵猝不及防,惊得一时愣住。那村民头也不回,径直又向山中逃去。田朝与田维见状,纵马上前。只见持刀男子二十七八岁光景,目似朗星,面容姣好,俊朗英伟,气度不凡。田朝性躁,胆敢从我手下救人,也不瞧瞧我是何人,这里又是什么地界?他二话不说,腰间抽出佩刀,走马如飞,左旋右抽,杀向那名男子。男子横刀在手,表现淡然,见对方杀来,将手中刀舞如转轮,呼呼生风,将来势化去。田朝素来自恃刀马功夫了得,不肯将他人放在眼里,哪里肯容半路杀出的一个陌生人这般占了便宜。他不由大怒,双腿猛地一夹马肚,抖腕挥刀趁势再上。只见刀花闪烁,冷艳逼人,寒光四射,人与刀与马合一,有如神助,劈头盖脸罩向男子。男子见刀芒如箭乱飞,密密麻麻,如流星雨,似飞蝗群,却也不惧,同样将手中刀舞得刀光炫目,在周身形成一道无形护盾来。一阵叮叮当当的相撞磕击身后,两人各自闪身退开,准备再次劈砍过招。
田维见二人不分上下,心知对方功夫自是不弱,又担心兄弟有失,连忙开口道:“快快停手,休要再打。”
二人闻言,各自提刀对峙不动。
田维又道:“为一村夫争斗无益,逃就让他逃了便是。敢问侠士大名?日已渐高,不如随我回城小叙。相逢即是有缘,田某定当厚待,以释误会。”
男子一听,冷冷道:“这倒不必。恕某无暇奉陪,尚有要事在身,就此别过。”说完,男子转身向沙麓山而去。
田朝心中忿忿,道:“大哥何必拦我?看我不取他性命,此人如此胆大无礼,竟敢从我手中救人!”
田维道:“二弟这又何必?瞧他那般身手,定非常人。权且放过,不定以后还会遇上,且为我所用也说不准。”
田朝见大哥言之有理,不复争辩,遂重整队伍,带着一众未敢逃跑的村民回城。
再说逃进山中村夫,复回被缚之地,眼见尸横遍地,悲从中来,泪落涕零。男子年逾三十,体壮肤黑,虽非里正,却受村民信赖,当初携众村民出逃,不愿被捉入伍,不料还是落得如此境地,不禁肝肠寸断。他一边草草掩埋被杀村妇,一边悲伤呜咽。忽听身后一阵轻微声响,他扭头看去,见是方才救他之人已不知何时站在后面,正看着他哀思绵绵。大概是觉得村夫情绪趋于稳定,身后男子这才上前搭手帮忙。事毕,村夫方开口答谢救命之恩。
男子道:“魏州局势渐趋稳定,你们身为魏州百姓,缘何要逃进山中?”
村夫道:“小人名叫左清,家住沙疙瘩村。近期官家频繁征捐纳税,奈何青黄不接、生计艰难;官兵上门但见男子体壮又一律捉住充军,不愿者则被鞭打残杀。如此凶残暴戾,不逃恐小命朝夕不保。”
“眼下事已如此,那你有何打算?”
左清摇了摇头,有些茫然。他也知道,以他之力难救村人性命,那些人祸福前途也只能听天由命了。男子道:“既然如此,可愿随我前往成德?你敢在田氏兄弟手下逃跑,可见有些胆识。我在成德军营认识些人,荐你入伍谋个稳定生计不成问题,你看如何?”兵荒马乱,命如刍狗,左清再无牵挂留恋,也只得默默点头。二人随即起身,一起向成德方向走去。
你道该男子何人?竟是成德节度使李宝臣之弟李宝正。此番潜入魏州腹地,乃奉家兄之命刺探其他方镇军情。田家兄弟竟也不识,由他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田氏兄弟回城,命人将抓来村民送入营院,一面回府向父亲田承嗣汇报狩猎战果。
田承嗣膝下多子,另除田华、田绎、田纶、田绪、田绾外,其他尚自年幼。他见眼前二子英姿俊伟,暗自喜悦,笑道:“此番狩猎,吾儿可分出胜负?”
田朝抢先道:“回禀父亲,我与大哥收获俱丰,非但如此,还抓些流民回来。”
嗣高兴道:“吾儿甚是用心。眼下时局动荡,正是屯兵用人之际。各方镇忙于修缮城邑、整训兵甲,虎视眈眈。人多自然势大,我们也不得不防。”
田维道:“父亲所言正是。卢龙李怀仙升检校兵部尚书,统辖幽蓟多州,地大物博;成德李宝臣辖恒定易赵深冀六州,拥有步卒五万,战马五千,在河朔诸镇中势力最强。他们各自聚集军粮,招纳亡命,拥兵自重。彼皆强势,并非良善,小觑不得。”
嗣道:“这正是我们亟需解决的问题。朝廷赏封,意在安抚,但难保他们不会另存心思。如今他们储粮招兵,枕戈待旦,我们断不能坐以待毙。眼下势弱,却是不能久居人下啊!”
田维道:“父亲素怀大志,为计长远,只可惜我与诸兄弟各有职守、不能常在身边,助父亲成就功业。但眼下,我正有一事要与父亲相商。今日所抓逃民,原是我魏州百姓,因为重加税率或长期战争,心生恐惧方离家逃外。若不及时制止,怕是会有增无减。更有甚者,还会激发矛盾引起叛乱。旧年多地叛乱莫不因此而起。我们也可仿朝廷招募乡兵之法,力壮征兵入营,老弱在家耕田,他们皆有所盼,哪里还会再逃?战乱刚息,休养生息最是关紧。这样一来,即可增加税收、军度开支无虞,又能逐渐扩充兵力且自愿为我效力,岂不两全?”
嗣哈哈大笑,“吾儿果然体察细微,虑事周全。凡事的确不能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细水长流、聚沙成塔,也未尝不可。此法下去,不出三五年,我魏博自当民富兵强。那时,其他方镇我何须放在眼里?朝儿,你意下如何?”
田朝向来勇猛,性情暴躁,手段狠辣。闻听父兄谈论话题无关今日狩猎之事,已按捺不住。见问,他连忙随口应道:“如此甚好。”
嗣见之,大笑,道:“今日出外打猎,大概也都乏了。你们也早些回去,免得你们娘老子惦记。”
二人应诺,告别父亲各回府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