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花落地,闲愁无声。要不了几天,过上那么一段时间,无论大地上曾经发生过什么,大自然便会用青葱的苔藓、细嫩的绿叶把这世间满目败落的景象掩盖起来。在春色铺天盖地地漫卷的背后,还有许多活着的人。他们也趁着春色,掩盖起战争留下的创伤,重新生活,准备下一次未知命运的挑战。
蓟州,外军静塞军驻地,建筑及军制自然非同一般。军事院、州院、牙院、孔目诸院、曹署、厩库,马将鞠场,教旗、讲武,驰驿之传舍,兵食储廪等,皆新所并置。
城南,院之中心教习场(以院呼兵营是当时通称)。生命在这里沸腾,在这里宣泄,在这里张扬,如蒙着牛皮的鼓上急促的鼓点,如三尖两刃的兵器上撞击而溅的火花,如发自于胸腔喷薄而出的震天动地的呐喊。这些驻兵,他们没时间去回想之前自己是什么身份,以及怎样在战争中死里逃生,也没有时间去规划自己的将来会是怎样,此刻,他们只知道不管来自何方,如今被召纳入伍便是静塞军中一员,被野心和烽火不息的时代挟裹进来的一名军卒而已。未来怎样,普通人不愿多想,或藉藉无名,或在乱世中一番作为,那是将来的事情。即便这样,方镇的军营里也焕发着如春天一样的生机。
少年郝天放便是这队伍中的一员。尽管他的脸庞还略显稚嫩,但一种油然而生的新奇与喜悦却无法掩饰。朱希彩带他从兴隆回到蓟州,因感念舍命相救之感,原想留身边做亲兵侍卫,可他年龄尚小且不会武功,只好安排他进营院磨炼。郝天放见过刘仲樵从容对敌,心生向往,也要习得一些本事,欣然接受。于是,郝天放摇身一变,就成了一名兵卒,与诸军卒混在一起,听从号令,随军操练。
时间回到几天前,兴隆城。
当初众人一并回到城中,休歇两日后,朱希彩与刘仲樵方才郑重其事地坐在一起。原来,刘仲樵艺成初下山,只身闯荡江湖。他谨记师父之命,要惩恶扬善,行侠仗义,却机缘巧合遇上朱希彩,心中不免一喜。天下不平事无穷,个人微力却是有限。行侠仗义虽能救得一二,终不似让各方镇停止举伐争斗,以民生为本,方是上策。刘仲樵主意已定,这才随同前来。
二人城中举盏畅饮。朱希彩敬酒答谢救命之恩,盛赞刘仲樵武功高强,意在留其在身边。
刘仲樵心中盘算:这也未尝不可,一来可成就一番功业,让师父他老人家开心;二来也可监督或规劝卢龙军不再黩武嗜杀,岂不两全?遂也试探道:“承蒙朱兄看得起,刘某着实惭愧。只是我随师父多年居住深山,生性散漫,怕是经不得这军中约束,难当大任。”
朱希彩见其推脱,心下暗道:有这等身手若不被所用,将来一旦助敌则后患无穷,不如再作试探。果真决绝推辞,便设计除之,虽是可惜了些,却也不能便宜了他人才好。想到此,他随即道:“兄弟说哪里话?以兄弟之才,何事能难住?军中规矩繁琐,领兵确也辛苦,可愿做个参军,不离左右?兄弟若是应下,我朱某发誓绝不怠慢。”
刘仲樵道:“放眼天下,民生维艰,战事多发皆是祸源。倘能大小事前顾念百姓疾苦,止戈息战,刘某愿追随左右。”
朱哈哈大笑道:“兄弟果然侠义心肠。我乃李大人(李怀仙)部下副使,做不得他的主。可我们整修武备,正是保这幽州一方安全。眼下诸方镇并峙,各自心思难测,一旦有了战事,唯有强者才不会被人鱼肉。各方镇间好比人与人相处,征战杀伐又好比与人打架互殴,武功不济败于敌手,自顾都不暇又何谈心系他人?好男儿当志在天下,心怀仁义。但在军中同样能一展抱负,这岂不也是护一方百姓安危?眼下烽火刚熄,诸方镇修整尚时间仓促,大概谁都不会无端生事。三五年内,应该相安,为图稳定强大,结盟也不无可能。至于兵强马壮后形势如何,谁又能预料呢?”
朱希彩的话也不无道理,恰也说出刘仲樵心中所想。刘仲樵转念一想:走在哪里都是争斗杀伐,看他行事说话还算磊落,不如暂且留下观察了再说。想到此,遂不再推辞。
朱希彩放下心来,高兴道:“眼下我正有一事困扰于心,烦请兄弟帮忙。那日被追杀,疑是兴隆刺史李皋所为,一直未能释怀。交付于判司衙将,恐事不机密,反受其殃,再遭暗害。兄弟当日是和那群人交过手的,所以烦请兄弟为我彻查。但此事要秘密进行,身处兴隆辖下,务必留些心眼。”
刘仲樵点头应下。
停留数日,朱希彩辞别李皋等人,带兵回蓟州。七妹眼见郝天放随着去参军,闹着也要跟去。朱希彩以女子置留军中多有不便为由,劝阻不让。刘仲樵见状,答应送七妹到雾灵山随师父学艺,她这才泪眼婆娑地作罢。刘仲樵果然一诺千金,将七妹交付于宗门,后随即着手调查朱希彩交代之事。
蓟州城南,营院教场。郝天放正拿起比他还高一大截的长枪,与一队士兵一起练习扎步托枪。日光渐渐拉长了一众托枪练习的军卒的身影。郝天放力有不及,不能持久,只见细汗涔涔自额头冒出,枪尖慢慢下坠几乎要触及地面。他反复挺臂抬举,反而是一次不如一次。伍长远远看见,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身边,大声吼道:“挺臂要直,臂与枪一线,目视前方。再来!”
郝天放右手持枪,吃力地把枪平伸起来,只是右臂颤抖不止,长枪也随之颤抖不能平稳下来。伍长生气地用手中鞭柄往郝天放前臂一磕,吼道:“你抖个什么,使出吃奶的力气也要坚持……”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长枪竟哐啷一声掉落在地。
一起训练托枪的其他军卒见了,放声哈哈大笑起来。有人打趣道:“兵头,一个还在吃奶的娃,你却要他使枪,能换个小点的哄娃娃玩的吗?”
“是啊,兵头,一看他就是没使过枪的,如今偏要他使,他知道咋使、往哪儿使吗?”军卒们闻听,立刻恣肆地坏笑起来。
伍长吼道:“娘的,你以为你是招募的乡兵或者官健,有宅田家室跟着?都是些亡命之徒,混进营里讨口饭吃,还妄想着婆姨去耍枪。老子都好几个月没尝过荤腥了,你们还做着白日梦!还不赶紧好好练,小心一旦战时,分分钟被人取了性命,恐怕这辈子就再也不知道婆姨是什么滋味了。”
郝天放被他们说笑,有些发懵,见伍长这样说,不由纳罕嘀咕道:“会不会使枪跟婆姨有什么关系?”
伍长闻听,感觉又是好笑又是生气,但他绷着脸,吼道:“小兔崽子,人小话还不少,再吵就让你尝尝鞭子的味道!”说完,一记鞭子抽将过去。
郝天放被打吃痛,一边呲着牙喊疼,一边用手揉搓着被打部位。众军卒见状,捧腹大笑。
暮色渐沉,千帐灯亮。众军卒帐内或洗漱或说笑。
郝天放力乏,躺在床上。这时,一个汉子走过来,欺他年少,命他前去打水。郝天放意有不满,老军卒胡老爹却示意他快去。郝天放怏怏地走出营帐。
取水回来,汉子又嫌他太慢,吼道:“臭小子,死在外面了?让老子好等。就你也想知道婆姨是什么滋味?来,老子告诉你!”说完,汉子一把抓住郝天放。郝天放力弱,挣脱不得。
胡老爹见状,上前阻止道:“刘铁柱,这是在营里,不比你以往打家劫舍,可以胡作非为。”
被称作刘铁柱的汉子道:“你个胡老鬼,休要多管闲事。”
其他军卒见状也围观过来,其中一个叫伯元的道:“好一个没羞没臊的,难不成你有断袖之癖?招惹一个娃娃,你多半是活得腻烦了!”
“休要胡说。瞧你们一个个一本正经的,吃喝嫖赌、荒诞无稽的事情,你们还干的少吗?老子玩玩都不行吗?”刘铁柱说完,愤愤地松开了手。
郝天放羞恼不已,拨开围观的几个人,哭着跑出了营帐。身后传来胡老爹的声音:我看你是昏了头。兵头教训他也就是了,你也来欺负。同在一个营里,难保以后打起仗来,彼此都有需要帮衬的时候。如此胡闹,你也不打听打听他的来历?……
营帐外,篝火通红,一排排长枪被整齐地摆放在木架上。郝天放抽出一支,举枪继续练习白天训练的动作,一边在心里恨恨地道:等老子练好了本事,看你们谁还敢欺负。
没多久,刘铁柱竟从营帐里出来径直走来。郝天放有些怯他,壮着胆子道:“你又作甚?”
“作甚?找你回去呀!放心,刚才老子只是玩笑,休要当真。”
“你定没安什么好心,想着法地欺负人,鬼才信你。”
“娘的,男人间打诨玩笑是家常便饭,你还记上仇了?”
“这哪里是玩笑?都弄疼我了。不是欺负又是什么?”
“臭小子,还来劲了,你到各个营帐打听打听,这点事算得了什么?自己没见识,倒还一肚子的小心眼。对了,胡老鬼说你救过副兵马使的命,可是真的?副兵马使是何等人物,运筹帷幄,指挥三军,那是何等的威风!就你,救过他的命?打死老子也不相信。即便是,他军务繁忙也无暇顾及你。不如这样,今后老子来罩着你,你看如何?”
郝天放一惊,看一眼刘铁柱,猜不透他是何用意。是想讨好兵马使却又舍不下面子,还是豪横炫耀而一时大话?只见刘铁柱兀自絮叨:“你也知道,这里全是糙老爷们,整天训练乏味得紧,闲下来总是要寻些乐子的。如若不然,你要活人被尿憋死?算了,老子也不和你废话!走吧,回去,都这个时辰了,你还练个鸟的枪!”说完,他伸手去拉郝天放。
郝天放躲开,半信半疑道:“我不回去,这时候回去岂不又被人捉弄取笑?”
“臭小子,不相信老子?老子说了罩着你,就保证没人敢再欺负你。老子堂堂一个七尺汉子,杀人放火、掘坟扒墓、死人堆里摸爬滚打,什么不曾经历?老子吐口唾沫也是响当当的一个钉!好意出来寻你,你倒还蹬鼻子上脸了?今儿乏了,没兴致与你啰唣。看在胡老鬼说那些话的份上,从明晚起,老子将活命的绝活分筋错骨手教与你,看你信也不信?”
刘铁柱言辞凿凿,郝天放确信他并非虚言,这才回帐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