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安长公主府。
莫裳月六岁时便入住此间,恍惚十二年,一地支就这么轮了过去。
十二年如一。
任凭府上花开花谢,腐板修葺,潭水涨落,冰冻冰封,却始终没能变了这府上的清雅安宁。府上的时光仿佛静止了,唯有一圈一圈记着年轮的树还昭告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从未停歇。
霍休宁虽然住了进来,但于公主府来说,他只是个过客。
不留痕迹的过客。
“府上什么时候多了个精通琴技的人?”宋子巍心下嘀咕道。
他是来公主府拜访这里面的过客的。
那琴声似乎是从府里头流淌出来的,游荡过了木廊,拂过了水面,钻过了竹林花簇,声音有些飘渺。
琴音袅袅,仿佛在向宋子巍描述它一路上途经的景致。
宋子巍的眉头微微皱了,难道是这荒唐的西齐皇子请的风月琴师?
被女婢领着,宋子巍穿过曲曲折折的风竹木廊,来到了天井深潭一侧的高台。
刚才隐隐约约扰动着空气的琴声如今倒是如同和纱美人卸下了全部面巾,变得通透起来。古琴的声音本来就是有些闷的,但是弹琴的人并没有囿于这低沉,而是要将全部的热烈都付与琴音之中,典雅的曲调却因为装饰音变得有些亮丽了起来。
琴音停了,是在一半的时候戛然而止的。
因为抚琴的人看到了怔在原地的宋子巍。
“宋大人见笑了,这府上没一个把我当主子的,来客人了也不会通报。”霍休宁懒懒笑道。
他原来极富有攻击性的脸因为这份疏懒变得柔和了不少,舒展开来的眉宇中萦绕着三分玩世不恭,最是令女子难以自持的模样。
宋子巍赞道:“抚东使好琴技!”
“宋大人果然是个君子,”霍休宁朗声笑道,“我还以为经上次一事,你纵使见着我也免不得要羞辱一番。”
“琴技归琴技,人品归人品,‘君子不因人废言’大概就是这么个道理。”宋子巍不紧不慢道。
霍休宁挑眉道:“宋大人看来是熟读《论语》,出口引据啊。”
宋子巍道:“抚东使既然知道,又何必点破,未免有掉书袋之嫌。”
霍休宁眯着眼儿,笑道:“宋大人说话果真耿直毒辣。”
“不知道抚东使行事是否也一样。”宋子巍缓缓走向霍休宁琴台对面的蒲座上,扶着衣服,端端正正地跪坐了下来。
一琴之隔,一个洒脱,一个沉稳。
“此话怎讲?”霍休宁问道。
宋子巍道:“西齐,嫡次子。”
东宫之弟,西齐皇后的小儿子。
霍休宁轻笑道:“宋大人来同我打哑谜了?”
宋子巍道:“你觉得我会相信一个如抚东使一样玉树芝兰的嫡次子是西齐舍得放去东魏做人质的皇子吗?”
霍休宁道:“以表诚心。”
“是吗?”宋子巍浮起了一丝微笑,勾了勾琴弦道,“你这琴声不对。”
霍休宁目光像是亮了一般问道:“如何不对了?”
“不安定,不宁静。”宋子巍勾着的手松了开来,琴声沉稳散入回廊的木屑香气之中。
霍休宁笑道:“被看透心事换一个知己,也是不错的交易。”
“东宫之争,你或许无意,但是你兄长未必如此认为——”宋子巍凝色,然后一字一顿道,“既然都已经费尽心思要接近九公主了,保护她比伤害她于你更有利。”
霍休宁眸光微动,宋子巍低头看着琴弦。
宋子巍犹豫道:“九公主患头疼之症,已有八年了,能医治她的目前只有个西齐的江湖神医。”
“你想要我找那个神医?”霍休宁扬眉道。
宋子巍不语,天光云影落入天井中的深潭,他目光坚定,端坐如神祇。
霍休宁道:“你在赌博。”
宋子巍道:“我就是在赌博,赌你的野心。”
“但倘若我愿意为了西齐抛弃我的野心呢?”霍休宁问道。
宋子巍静静看着他道:“你也会被西齐抛弃的。”
“若是得到九公主的支持,东魏的支持,你父皇到底立谁为储君,也要有些考量;你皇兄纵使要动你,也得有些顾忌。可若是西齐趁虚动兵,你皇兄必立大功,东魏也第一个会杀了你,他从此再没有顾忌了。”
霍休宁淡淡道:“我的出生决定了我本就该做个闲散王爷,何必思虑如此之多?”
“闲散王爷?”宋子巍戏谑地看着他道,“闲散王爷可不会有机会制住九公主,闲散王爷才不会藏拙,闲散王爷——琴声里不该有这种愤慨。”
一个坚定,一个深沉,空气被两人的目光凝滞住了,良久,霍休宁先笑了。
“宋大人,我不明白了。”霍休宁望着他,似乎是挑衅一般地问道,“你这么想要给自己添个情敌吗?”
宋子巍道:“我不在乎九公主爱的是谁,我只希望她平平安安地过了一生。”
霍休宁不屑道:“若是我,我爱的人我会自己保护。”
宋子巍笑道:“难道抚东使昨日府上的信誓旦旦都是戏言了?”
他笑中有一种苦涩的味道,他忽然觉得,或许其实他本来就不配得到她。
不过霍休宁并没有注意到他神情的异样,因为此刻他无端想起了当时手指勾到她下巴时指尖传来微微的颤动的感觉。
宋子巍瞥了他一眼,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