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次从梦中醒来,天已经大亮,虫儿、鸟儿的叫声从窗外飘荡进来,像是在催促。我加紧穿衣服,生怕像昨天一样起晚,我要和林汐一起去墓地。
很快,妈妈就把我拦在家里,不允许我出门。“南雨,你的皮肤还在过敏,不能再在太阳底下暴晒了。”她知道我被晒过敏之后,一再叮嘱我,生怕我再出门。为此,她一直等到爸爸和林汐坐着别克的车离开,把我哄到楼上,才放心去工作。
尽管我知道妈妈说的都对,我身上的红疹还没有完全消退,这个时候不能用防晒霜,这就意味着不能出门。但我还是很生气,整个白天都见不到林汐,我该怎么过。可是在早餐的时候,我又不好争辩,不想把自己想去墓地的意图表现得太明显。无论是爸爸妈妈,还是林汐,我都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的真实目的。
但我还是有办法,我穿上防晒的长袖和长裤,用纱巾将脸捂起来,还戴了顶大沿凉帽,准备像昨天那样,骑着自行车出门。但是自行车被放在杜妈的眼皮底下,我刚刚扶正车子,杜妈就过来阻止,称这是妈妈交代的,今天不让我出门。妈妈真是了解我,连这个都想到了,我只好作罢。
闷在家里对于以前的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反而很平常。但是今天,从今天开始,注定这样的日子我会坐卧不安,非得要忍受精神上的折磨,才能将一腔沸腾的感情消耗掉。突然就理解了普鲁斯特讲的那个故事,“穆罕穆德二世对他的一个后妃爱得发狂,就用匕首把她刺死。据为他作传的威尼斯人不加掩饰地说,这是为了求得他心灵的平静——《追忆似水年华》”。我也希望他死掉,以打消我接近他的念头——多么奇特又自相矛盾的想法。
然而另一个念头很快便攫住了我,给烦闷的心情增加了一丝激动。我从阳台上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杜妈在给菜园浇水,通常这时候,她浇完水,还要去摘果子,摘完果子,还要去厨房准备做饭,一时半会儿不会上楼来——这正是去林汐房间的好时机。
我尽量慢地打开林汐的门,发觉那天灌的铁锈太多,门不好推,轻轻一推便咯吱响起来,这才惊觉这么明显的变化,聪明如林汐,怎么会没有发觉?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说,甚至没有做过任何让门恢复原状的努力。也许,我的这些小伎俩,他早就心知肚明,可是没有说破。
房间里,和我第一天进来时,没有什么区别,收拾得很整齐,深蓝色丝质睡衣依然摆放在枕边,就好像它从没被动过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卧室阳台上随风飘着几件白色衬衫,那是林汐自己洗的。妈妈曾经多次告诉他,可以将他的衣服拿下来让杜妈一起洗了,可是他从来没有拿下来过。妈妈总说他太客气,他笑而不语。
我拿下其中一件,面料上有大片人脸形的印花,只不过也是白色,不容易看出来,但是显得衬衫很特别,正是昨天他穿上身的那件。我想象他昨晚上将这件衬衫放在水盆里,轻轻揉搓,漂干净,挂在凉台。此时嗅一嗅,还能闻出肥皂的香味。
几乎是不加任何思索地,我将衬衫套在身上,在镜子前打量着自己。闭上眼睛,感受衬衫压迫身体的轻微力量,就好像穿着一个拥抱在身上,这是林汐的拥抱,而我,何时才能拥有他真正的拥抱。
烟灰缸旁边,是一盒刚打开的万宝路,烟支静静躺着,只等着我去触摸。我拿出其中一根,没有点燃,只是学着林汐的样子吸了一口。接着,又拿出第二根,又吸了一口。这像是一个好玩的游戏,我把每一根烟都吸过,心里想着,这下林汐在吸烟的时候,就会沾到我的唾液,我们也算是亲密接触了。就这样,我穿着他的衬衫,吸着他的烟,站在镜子前模仿着他的表情,在意识到自己如此变态之前,尽情享受着模仿他的乐趣。
就在这时,大门响了。我趴到阳台看了一眼,居然是林汐。现在还不到中午,他就回来了,这可是头一次。
我忙脱下衬衫,挂在衣架上,匆匆从门缝里溜出房间,在他上楼之前一秒回到自己屋里。刚关上门,就听到他的脚步声走近,声音在门外停下了。我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一下,只听见自己的心“砰砰砰“直跳,恨不得拿手去捂住它。
刚才出来时太紧张,以致于没有好好整理一下被我搞乱的衬衫和烟,他那么整齐的人,应该会留意到哪里不对。我努力回想刚才挂衣服的情景,但愿他只是认为那是被风吹的结果。
然而当听到林汐又走动起来,推开他的房间门时,我又后悔起来,后悔刚才怎么不留在他的屋里,让他知道我在那里多好。这样,就不用我再费劲心思告诉他,我有多喜欢他。只需站在他面前,用眼神示意一一来吧,我是你的。
但是下一秒,一种强烈的羞耻心又操控了我,想到一旦他识破了我的这些小伎俩,只会认为我是个多么虚伪的变态,便不寒而栗。
我拿了笔记本和书,蹑手蹑脚地去了北面露台,装出一副一直在这里看书、写作的样子,期望有那么一点概率,他会来这里。
也许是我的祈祷起了作用,果然,不一会儿,他的门响了。就在那一秒,我冲了出去,意识里根本没有哪根经指挥我这么做,然而我就是这么做了一一我有多害怕会错过他一分一秒。
他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那意思很明显,就是说我像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天太热了,我在露台吹吹风“。我指指身后的北面露台,尽量说的自然一点。
他亮出手里的一打资料,笑了笑,“巧了,我也是。”
我们又坐在各自原来的位置,距离上次我们坐在一起仿佛过去好长时间,我激动得差点哭出声来。“你今天……”我正要问他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却突然被他的话打断。
“你的皮肤好些了?”他问我,进而意识到是他打断了我,立刻又让我先说。
“我是说,你很少这么早回来的。”我顿了顿,不知该如何往下问。这一路心慌,已经让我无法集中思考,不知道他刚才进房间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
“早上你爸爸被区文化馆的人叫走了,我也没有多少工作可以做,正好回来翻翻书。”他的回答显出很有耐心,解释了这么多。“你的脸,不痒了吗?”他指指自己脸的部位。
我没想到这个问题他还会问第二次,才想起刚才他问我的皮肤好些了没有时,我并没有真正回答,那不就是一个礼貌性的问候吗?就像“你吃了没?睡得好吗?”这样无关痛痒,只是为了见面不那么尴尬而已。不是?显然,我会错了他的意思,很高兴他是真的关心我的脸。
“好多了,只要不在阳光下面暴晒,过两天就会好起来的。”我回答,能感觉到自己已经笑起来,我想伪装的酷一点,但是做不到。
“这里真凉快。”林汐很快调转了话头,只让我高兴了一秒,然而我却可以为他说那么多。
“这是爸爸特意设计的,这个露台没有阳光直射进来,却能吸收北面河谷的河风和水气,因此夏天特别凉爽,又不觉得潮湿。夏天如果有客人来,都喜欢这里,妈妈偶尔会在这里举办舞会。”我说着,打开书,好让自己自在一点。
“听你爸爸说,你很喜欢跳舞。”林汐已经展开他手上的那本书,边看边若无其事地问我。
“我可不在这里跳,妈妈找来的那些人,只会跳老掉牙的曲子。”我收敛起笑容,很惊讶他还会问出什么问题来。
可是他只是冲我笑笑,便不再说话,只顾低头看书,书的封面我大概有印象,那是一本整蛊的书,我从来没看过,总觉得是封建迷信,不晓得他为什么会感兴趣。
“你为什么看这个?”我还是问出了口,故意做出点不屑的语气来。
他指指书的封皮,“你知道吗?江袭在驻守北庭的时候,曾经整治过这一代的巫师。”原来,他看的东西还是和江袭有关。
“也难怪,换做我,我也不会相信巫师那一套的。”我说。
“也不尽然。”林汐意味深长地笑笑,又不说话了。
沉默,还是沉默。刚刚打开的话匣子就这么又合上了,我只好悻悻地看着自己的书,一边偷偷抬眼看他,只见他认真地翻阅着每一页,有时拿笔在旁边的稿纸上写写划划,已经不再注意我了。可我认出了那些字迹,柔中带刚,纤长而劲拔,心里又扑腾起来,好想告诉他,“夜半听风雨,知是故人来。”有多配。
我机械地翻着书,实则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琢磨着找个什么话题。虽然我平时总是不善言辞,可是我希望和他多说说话,我想了解他多一点,再多一点。现在想想,之前那几个晚上的讨论多么可贵,自那之后,我们几乎很少有交谈。
就在这时,我眼睁睁看着他的笔从指间滚落下来,掉在地上,又滚出一段距离,落在桌子靠露台玻璃墙的那一边。不假思索地,我探下身去拣笔,待到起来的时候,林汐已经站在我身边,想必是刚才也想去拣,只是被我抢了先,只好等着。桌边离玻璃墙壁很近,我们两夹在中间,着实有点挤,几乎和他面贴面,我能闻到他呼出的烟草味,也能看清他面部皮肤细腻的纹理。
“你的笔。”我连忙说道,把笔递给他,再多一秒,只怕会发生不可思议的事。
“谢谢。”林汐没再说话,又回到座位上。
就在这时,我扭头的一瞬间,看到了艾莎,她又去河谷里玩水了。自从那天生气之后,艾莎再也没来找过我,这会儿,她又一个人待在河谷里。我看她的时候,她似乎也在往我这边看。
好不容易,我才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开始享受阅读的愉悦。而我也不再偷窥林汐,不再理会他是否关注我。终于,见他点了一根烟,像是要休息一会儿的样子,我才开了口,“夏天的时候,这里是最舒服的。”
“那冬天呢?”他问。
“冬天有北风吹来,这里冷的可怕。即便是春天和秋天,也冷得没法儿待。”我想起有一年春天,天气突然转暖,爸爸把露台的门全部敞开,就像夏天时候一样。我在露台上玩了一上午,结果咳嗽了一个月。
林汐站起身,趴在露台边,看着远处,“这里的冬天一定很美。”
没想到他会憧憬这里的冬天,不能想象那样凛冽的寒风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如果他说美,从今以后,每一个冬天,我都会站在这里,缅怀我们现在的时光。
“我喜欢站在这里看星星。”林汐接着说,“它们的孤独和这里的苍凉相得益彰,那些星光,跨越了几十万年上百万年,才在这里汇聚。你有没有想过,千年以前的古人,也会通过某种形式和现在产生联系呢?”
我不去想什么古人,只听到他说起星星,想起那些个有着勃拉姆斯的音乐的晚上,那些我坐在屋顶看星星的时光,他竟然在这里,和我一样,仰望的,是同一片星空。我几乎要说出口,告诉他,我也喜欢仰望北面的星空。我要怎么告诉他,我喜欢的那颗星星,和他一样。最终,我还是忍住了把他拉上房顶的冲动,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总有一天,我会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