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我们来到屋顶。白天的喧闹让我无法和他静下心来待在一起，现在，当我们的身体放逐于自然的空灵之中，两颗心似乎更近了。那些蛙声、蝉鸣、空谷穿过的风声、啾啾栖鸟的树林，伴随着深远的星空，仿佛一曲宇宙的交响。真希望这交响不要停，而我和林汐就永远坐在这里。我们就这样坐在屋顶上，许久没有说话。

　　“我的小说写完了，”我说。最终，我还是期望说点什么，更重要的，是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尽管知道不太可能，但我还是对我们的未来抱着一丝希望。

　　“哦？那只猫怎么样了？”他问道。

　　“他找到了那颗星星，却失去了另外一个朋友。”我指的是另外一只猫。

　　“人生如是，有得必有失，猫生也是如此。我们无法苛求事事完美，只愿能做到享受当下。”林汐说。

　　我靠近他怀里，“我只想和你一起享受当下。”我好想问他，他对我，对我们的未来，是怎么想的。我好想对他说，我早已打算好，高中毕业，就申请去美国读书，我要去美国找他。我好想请求他，等等我，我们在这里拥有的一切美好，在美国也一样拥有。没有他，我的未来将不完整。在此后他离开的日子，我所有生活下去的勇气，我所有奋斗的动力，全是为了再次遇见他，全是为了，今生永远和他在一起。

　　可是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自尊心让我无法说出任何祈求他的话，哪怕是问问他，对我有没有想法，哪怕是问他，有没有喜欢过我，都会让我觉得羞愧难当。我只当那些有他拥抱的日日夜夜，无论真实或者梦境，都是他对我的怜爱，此后将会变成我夜夜无尽的追忆。

　　“谢谢你。”林汐捧过我的脸，轻轻吻上我的额头，“你让我明白，我的人生完整了。”

　　我希望他吻我的唇，可是他没有那样做。“我不明白，”我说，“你就这样来了又走，没有留下什么，仿佛又留下了什么，对我，对你有什么意义？”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他说。“对你来说，我不过是人生中的一名过客，一个和你一样的影子，总有一天你会忘记我的。相信我，南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时间更残酷的东西了。哪怕是宇宙中最坚硬的物体，也会被时间慢慢摧毁。那些你认为的永恒，其实只是一个伪命题，时间能消磨一切。”

　　我吻住他的唇，眼泪流下来。如果时间那么冷漠，那就让我们停在这一刻。就这样，我们在屋顶一直坐到天亮。

　　******

　　我们两人整夜都没有合眼，因为要赶飞机，天一亮我们便开始收拾洗漱，行李早已准备好，只等我们吃完早饭，就出发。我坚持要送林汐去机场，尽管担心我的晕车问题，爸爸妈妈还是同意了。

　　吉普车又来了，就像林汐来我家的第一天一样，扬起蛇形的尘土，而此刻，要宣告一段时光的结束。想到一个月前的那一天，当我看到远处驶来的那辆吉普车的时候，当看到车尾带出的那一抹风尘的时候，我还不曾想到，一个足以影响我一生的人即将出现，而我看不出任何征兆。

　　爸爸坐在前排，我和林汐坐在后面。妈妈嘱咐我吃完晕车药，将剩下的连同药瓶装进我的口袋，让我回来的时候别忘记吃。接着又塞给林汐另外两个包裹，说是给他妈妈买的天山补给，林汐没有拒绝。最后，在叮嘱完司机一定要开慢开稳一点之后，终于放我们出发了。

　　从县城到WLMQ机场有175公里，走高速约两个多小时。在天山北麓，漫长的戈壁穿越边际，我们就在这样的公路上向西而行，看群山流转，戈壁向后飞驰。一种不知名的混沌感侵蚀着我，使我暂时忘却离别的痛苦，那是死囚临刑前脑中暂时出现的空白，一种抵抗恐惧的自然反应。然而死囚行刑之后便得解脱，如我，想也不敢想，在林汐离去之后，将有多少个痛苦一再袭来，只等时间将这一切统统掩埋。

　　我看着窗外，手却情不自禁去找他的，他的手似乎一直在那里，只等我来。我握住他的手，闭上眼睛，感受着肌肤细腻的质地，在心里回味他的每一个细节，从发梢到脚跟，我期望他的影像可以深深刻在脑子里，留存在记忆深处，只等日后风冷人单时，在桌边沏一壶茶，将这些细碎拿出来慢慢享用。

　　这样想着，居然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再醒来，发现林汐反握着我的手，靠在车窗边打盹。我不知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是不是怀揣着和我一样的想法，他会不会也想把我的印象深深留在他脑海里。我们竟没有刻意向对方讨要一张照片，还是，我们都对自己的记性有着百分之二百的把握，以为眼前这个人，就算再过一百年，也不会忘却。

　　又不知睡了多久，我们从起先手握着手，到后来肩并着肩，再到后来头挨着头，等车停在机场，我最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睡倒在林汐的怀里。他轻轻将我扶起，只说了声“该下车了。”便去拿行李。

　　我几乎没有动，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接下来的状况。直到爸爸为我打开车门，又提醒我一遍，“南雨，下来，和林汐告别。”我才很不情愿地意识到，是该说再见的时候了。

　　我走下车，林汐已经拿了行李站在一旁，和爸爸拥抱，和司机握了手。我走过去，最后看他一眼，他露出一个微笑，张开了双臂。我走近得很慢，很慢，期望把这笑容永远记住，然后才走进他的怀里。他紧紧抱住了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就这样让他抱着，不忍浪费感受他的哪怕0.01秒。

　　终于，他欲松开我，拥抱的力度开始减弱，我知道那是他离去的征兆。“不，”我突然喊出来，伸出手抱紧了他，用尽我所有的力气，想要把他揉进我的身体里。他只好妥协，任我抱着，以同样的力度抱紧了我。

　　然而我还没有失去理智，我知道司机和爸爸都在一旁，我知道来来往往的人群都在观望，我知道我的人生注定以这样的痛苦收场。最终，我还是松开了他，任他从我的视野里消失。

　　又是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路，我一直闭着眼睛，幻想林汐还坐在我身边，我们都想记住对方的一切，就这样回到家。

　　我独自回到楼上，看到林汐房间的门半敞着，于是走了进去。还是他走之前的样子，除了行李箱不在，除了蓝色的丝质睡衣没了去向，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CD机和那几张音乐光盘静静躺在桌子上，白色的库依乃克在阳台上随风飘荡，就好像他还没有走开一样。我知道那是林汐特意留给我的，我拿下库依乃克，它仍散发着淡淡的洗衣皂的香味，我将脸埋进衣服里，就像埋进他怀里一样。阳台上光线明亮，天空晴朗，雪山巍峨，而我心中已泪如雨下。我想起来，那首他为我默写的巴赫，我还没来得及为他演奏，如今他已走，以后也不会为谁演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