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容仙默然看着眼前一心为彼此着想的两人，沉吟了一瞬。

　　“说什么救命大恩，谈什么报答。你这样身无长物，清瘦单薄，看上去一阵风都能卷走的女郎，我若真需要你报答，你又能做到哪种程度。何况我又哪里狠得下心肠，让你一个本该被千娇万宠的女郎，去承接你这个年纪不该承接的因果。”

　　“你只需记得好好珍重自己便可。”

　　“至于报答，小鬼头在让我救你之前已用自己做了交换。这童儿身上确实有我可图的东西。之所以破例收了他做我的学生，也自有我的道理。”

　　“在此之前我只有言笙一个弟子。让他做我的弟子也亏不了他。”

　　“你只管放宽心在我这别业中住着，其他的暂且都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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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寰药静静地听着，却是抑制不住内心那丝贺容仙带给她的触动。抬眼看向贺容仙冷淡高洁的面容，想说些什么来表达感谢却发现自己酸涩难言，眼前的男子是真的不在意所谓的报答，也是真的有一颗宽厚之心吧。能活得如此通透洒脱定也达到了一定的境界。

　　之后她与谢钦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一直沉默不语的陈言笙则独坐一席，而香蒲始终站在她身后不远处。

　　水阁内一时静谧下来。

　　不多时端着吃食及新鲜瓜果酒酿的婢子次第而入，将食物分别摆放在他们几人面前的桌案上，又陆续退出了水阁。

　　上首的贺容仙却是依然盘膝坐于原处，不时抚一下秋霜琴的琴身，没有半点要入席的意思。

　　“绯衣可喜欢听琴。”

　　贺容仙看向谢寰药讶异的眼神，浅浅笑开，一双凤目中流露出旖旎的情致来。

　　谢寰药不知贺容仙是何意，也没有立刻回应，只沉默与之对视。

　　“方才见你入得门来，眼底浮浮沉沉似有万千思绪，我便想那一刻的你应是受琴声所引。所以才有此一问。”

　　贺容仙的眸子里多了些柔和，也不再给人一种如隔云端不真实的感觉。

　　谢寰药这一霎没有迟疑而是点了点头。眼中似乎隐有欲语还休的怀念。

　　“儿时我也常听我阿耶弹奏琴曲……只是……”

　　“我确实是喜欢音律的。”

　　话落便沉默下来，无以名状的伤情从她周身蔓延开来。

　　尤其坐的离她极近的谢钦，甚至在看到谢寰药眼底那让人感到伤感的笑意时，不禁鼻子发酸。

　　此刻的谢寰药让小小的他觉得好心疼啊。

　　陈言笙也目不转睛地看着难得露出脆弱之色的谢寰药，心里也开始好奇她曾经的经历来。

　　贺容仙当然也看出了谢寰药藏在心底的脆弱，想到自己随口相问勾起对方心中难过，不觉有些在意。

　　“是嘛，既如此我便为你弹奏一曲。这首曲子你应当会喜欢。”

　　言罢，他修长的手指已于琴弦之上拨弄开来。潺潺琴声如泊泊清泉，又似晨间朝露，似自天地初开有生命诞生之始生出灵智的万物，博大而慈悲。也许乐音本身并不含情，可弹奏它的人赋予了它情感，才让这曲调拥有了引发人各种情绪的力量。

　　记忆里曾也有人于花前独奏，或兴之所至，与人月下琴歌相合。当时的她满心崇拜，满心里都是孺慕，满心里都盛着欢喜。从前备受宠爱的她，曾多次听过她阿耶谢彦弹奏这首他最爱的《明光曲》。曲子的每个音调早已深深刻在她脑海中，只是那些无忧幸福的时光已被掩埋在腐朽斑驳的记忆里。她身上的旧伤疤，她的痛苦让她难以从过往中脱离。

　　就像她讨厌潮湿阴寒的下雨天，很长一段时间她也再无法因为一首悠扬婉转，豪迈疏阔，揽尽日月星河般令人如痴如醉的《明光曲》而畅舒心怀。

　　谢寰药忽而似被卷进一团窒息的漩涡，已淡去的伤疤所在又密密麻麻刺疼起来。

　　泪无声自谢寰药朦胧的眼底往下坠落，好像是已经积聚了太多，终于在今日尽数倾泻而出。

　　原来一个人可以有这样多的眼泪。

　　谢钦见谢寰药流泪立即起身到她身边。

　　“阿姊，你不要哭。你别哭……”

　　谢钦眼中满是惶急，看着默默流泪的谢寰药不知如何是好。

　　感受到贴在自己面颊上为她轻轻拭泪，安慰着她小手的温度，谢寰药低下头怔怔地看着面带心疼，双眼红透快要哭出来的谢钦。心底长久以来挥之不去的阴霾似乎终于消解。

　　曾经有多在意就有多失望，可当时那样的情景谢彦夫妻怎么选择都是错，也难以做出选择，虽然难过不是那对父母心中最重，可谁又能说清谢彦王芙二人选择让她活着，她是否就能真正幸福，心安理得。有罪的是那个向她挥刀的人。

　　其实若当初但凡谢彦夫妻二人中有一个站出来选择让她活着，她自己也会决然撞向那人的刀口，用自己的死来换他们生。她怎会舍得谢彦夫妻任何一个死去。

　　谢彦夫妻二人对她的爱不是假的，只是人生有时候总有缺憾不那么完满，谁都有自己的不得已。

　　现在是到了她该放下的时候了，她不能一直被困在过去无法自拔，毁了自己。对昔日在生死关头选择放弃她的双亲，也许这一生都做不到原谅，可就这样吧。不原谅也不怪。

　　她也不想将怨气加诸在谢钦身上。以后就一别两宽，不再相见吧。

　　“好，我不哭。”

　　谢寰药将脸颊贴着谢钦温暖的小手含着泪莞尔一笑。

　　贺容仙神色复杂地看着强自欢颜的谢寰药，落下最后一声弦音。

　　琴声止歇，若有所思的他头一回因为某个人的眼泪而沉默。乐随心转，他的曲里不带半点忧伤，可谢寰药却流泪了。他本意原是想让她开怀一些的。

　　陈言笙在谢寰药无声落泪时便一直在看她，在他眼里谢寰药是个谜一样的少女。那些所有的光风霁月，他已无暇去想，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想要将谢寰药当做自己的妹妹去疼爱，如果谢寰药愿意接受。

　　香蒲心中也是五味杂陈，谢寰药的眼泪令她想起自己为谢寰药包扎伤处，为她换衣时偶然看见的长而丑陋的疤痕。她记得自己当时的惊愕，记得自己心里淡淡的酸楚。谢遥寰一定吃过常人难以忍受的苦，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痛吧。

　　“抱歉，是我太过多愁善感。搅乱了席间的好氛围实非我本意。”

　　“先生弹奏的琴声真美，以致我有些忘情。”

　　谢寰药微微笑着，脸上是雨过天晴般的轻松和自在。

　　贺容仙看着如此这般的谢寰药，从善如流道。

　　“情发于心，绯衣能于琴声中得到属于自己的感悟，可见你亦是性情中人。”

　　“得你谬赞，我也不多自谦。”

　　“以后你若想听琴了，便到我闲鹤堂坐坐吧。”

　　“好了，用膳。大好时光当用来享用美食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