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寰药不是没有想过,发生在自己身上一些可称诡奇的经历到底是残酷的真实,还是南柯一梦。
成为谢家女的她会偶尔想起作为隰氏女的那个自己临死前的一幕,她想她的尸体一定已腐烂被野兽啃食,最后变作了森森白骨,像她沿路见过死去的人,和一堆骨头那样。
那对将她抛弃的父母和她才四岁的阿弟远离了战乱,是否已开始新的生活,都过得好不好,没有她拖累是不是要更轻松。
确定了重来一世的她选择彻底忘记他们,再不是那对父母口中的药娘,她不再姓隰,而是谢家人。但绯衣这个名字她是不会舍弃的,毕竟那是当初教她诗书的女夫子为她起的名。或许在那对父母心中她本就无关紧要,因此只给她一个越娘的乳名,连正式的名字都没有,以至于说舍便可舍。只是到死前她才想明白。
太元八年改变了她作为隰氏女的命运,也是仅次于顶级权贵琅琊王氏的陈郡谢氏一族迎来鼎盛辉煌的时期。而同年八月她则再一次遭遇了被父母亲舍弃的命运,不管是隰绯衣的她还是谢寰药的她在父母亲心里都是被舍弃的那个。
太元八年八月发生的事情她都历历在目,印象最为深刻绝不会忘的除了当时发生在淮南郡淝水附近一场浩大的战役,便是她经历的恶梦了。
晋太元八年八月,秦建元十九年八月,秦天王苻坚率步兵六十万骑兵二十七万开始大举南侵,晋朝被命为先锋的谢玄,则率领较强战斗力的八万北府兵沿淮河而上迎击秦军主力。
淝水之战令当时的朝堂世家民间都笼罩在一层阴云之中,生死存亡之际谢,桓两家放弃对立齐心御敌,许多儿郎更身先士卒。
前方战况未明,自建康谢宅与谢家人一同过了中秋后回程的谢彦和其妻女正在往会稽郡的路上。他们早一月前接到书信便动身出发去建康了,哪里料到不久便发生了战事。
因谢玄,谢石等人都去了战场,作为家主的谢安坐镇后方总领军事关注军情,一时本应团圆的佳节因为战事的原因,人心浮乱不定,众人便也只简单聚在一处吃了一顿席便散了。
谢寰药当时和自己的父亲谢彦母亲王芙一道不仅亲身感受了一番大家族的家风和规矩,也实实在在感受到了什么是真正的世家贵族。
位于会稽郡山阴县内,令当地人为之侧目,以自然山水为基础建造的私人园林宅邸谢园,便是谢寰药在山阴县的家了。
据她阿耶谢彦所言谢园沿袭汉时古拙,强直,端庄,以直线为主的特点加以流丽,豪放,遒劲活泼的曲线风格给人以浑然天成之感。
而谢寰药的阿耶谢彦便是出身于建康秦淮河边繁华乌衣巷,华盖云集,高冠博带如林的权贵门阀陈郡谢氏。
而那位从东山而出被誉为“江左第一风流”录尚书事总揽朝政的谢安谢东山便是其堂兄。谢园主人谢彦为谢安叔父谢广之子,因其父逝后便举家迁至山阴县从此定居下来。这是山阴县一些人众所周知的事情。
谢氏乃是与王家旗鼓相当真正意义上的门阀士族,因建康城乌衣巷谢安等人之故,远在山阴县的谢园一府满门自也是当地极具名望的贵门。
与谢安同宗同族的谢彦在当地一些文人雅士心中乃是公认的美男子,若不是其为人过于低调,想必其名早已被晋人所熟知。
在往会稽郡的必经官道之上,被四名随从和家仆护在中心,装饰得颇有规格的马车于细雨霏霏中缓缓行驶着。马车中空间宽敞,里头的一双男女及一女童正是才从建康返回山阴县的谢寰药一家。
“阿寰,到阿母身边来睡会儿,别闹着你阿耶。”
怀胎七月有余小腹高高隆起的王芙温言一笑,宠溺地伸出手去将自己性子开朗不少的爱女拉到自己身边。可她那像只小蝴蝶一样的女儿却眼睛一眨,闪到自家阿耶身边去了。
“阿母,你怀了身子,阿寰怕碰着你。还是坐在阿耶旁边吧。”
“阿母,阿耶好像长胡子了。可是好奇怪啊,明明昨天都没有的。”
睁着一双清滟明眸,谢寰药带着疑惑看着正闭目养神的男子,似对男子一夜之间冒出的胡茬疑惑不已。
王芙被爱女的天真童语逗得笑了起来,可碍于自家夫君正闭目小憩,便以手掩了唇矜持的没有笑出声。笑完还做了个手势。
“嘘。”
谢寰药见状也同样做了个手势悄声道。
“嘘,我不吵阿耶。”
说完还双眸一弯,笑颜明媚至极。
谢寰药和王芙对视一眼,而后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就在她感到有些困倦之时一直没有动静似乎真的睡着了的谢彦,突然睁开眼睛伸出手一把将谢寰药挽在臂间抱进怀里,搁在自己腿上坐好,并抬手捏了下谢寰药吹弹可破,玉雪粉嫩的面颊。
“阿寰又调皮,该罚。”
作势又敲了下谢寰药的额,敲完又十分亲昵宠溺地摸了下她的发顶。言语中虽是责怪但眼中都是疼爱之情。
被谢彦娇宠惯了的谢寰药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美丽的人,她的阿耶,心里头觉得温暖的同时鼻间也有点酸。作为隰氏女时候的她从未感受过这些疼宠,如今的一切都让她依恋。
王芙看着面前一大一小只是无奈又纵容的笑笑。
忽而一阵轰烈之声响彻云霄,电闪雷鸣间随之而至的便是肆虐渐急的滂沱大雨,疾风夹着暴雨拍打着紧闭的车窗,使得马车内的夫妻,被惊雷之声吓到的谢寰药不约而同的变了脸色。
“彦郎,阿寰怕是吓着了。大雨天的赶路多有不便,也恐生意外,再者小五他们几个冒着雨前行就是铁打的身躯也禁不起。”
“不若,我们先在这附近寻个地儿避了风雨再出发可好。”
王芙面上不乏忧色,看着谢寰药的眼中又是心疼又是担心。
谢彦自也看重妻女,也有一颗体恤下面人的宽厚之心,于是便点了点头,而后挑起卷帘朝外头端坐于枣红马上,已一身湿透的护卫小五唤了声。
浑身湿透已看不出具体样貌的,只依稀可辨一点轮廓形貌的青年打马到了车窗跟前听候吩咐。
谢彦言简意赅地同青年进行完一场交谈,那名叫小五的青年垂首恭敬的应了,即握紧缰绳驱了马到前头去了。
大概又在急雨中行了半刻钟,马车内的谢彦感到行进的速度已慢了下来,于是便挑起帘子朝车窗外看了眼,霎时一些雨水簌簌地借机飞进窗来,溅在谢彦俊秀隽美的面颊之上。
“阿耶,雨跑进来了。”谢寰药想为谢彦擦擦脸,便被谢彦抓住小手笑了笑。
“阿耶知道。”
说着已将帘子放下,见谢寰药小脸上也落了些雨便拿出帕子为她擦了去。
“是阿耶粗心。”
“芙儿,你瞧见没,我们的阿寰多乖,这么点大就知道心疼阿耶了。”
那模样看着十足骄傲满足。
看着父女二人笑而不语的王芙只与自家夫君对视了一眼,才略带埋怨地嗔道:“你是在向我炫耀嘛。”
“阿寰平日里可也是相当心疼我这个阿母的。”
对于爱妻的嗔言谢彦无奈摇了摇头。
“是,是,是,你在家里最重要了,我们父女俩都巴不得捧着你。谁叫芙儿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妻子最好的阿母。”
王芙触及自家夫君隐含爱意的目光,心中一阵触动,正要说点什么,载着他们的马车就突然停了。紧接着便从窗外传来护卫小五的声音。
“禀郎主,属下已探查到前方不远就有一处废弃的庙宇可供避雨。”
马车内谢彦闻言沉吟一瞬后对着帘外的人道:“既如此先去那庙宇中暂避吧,等雨停后再出发不迟。”
护卫小五得了命令恭敬应下便打马到前头去了。
之后马车行进的速度快了些,等到一行人抵达护卫小五口中的庙宇时,随行的仆从已撑了伞护着从马车中走出的谢彦一家人,到那有些破败但仍隐约可见往昔庄严的庙宇中去了。
余下的人拴好马,打点好一切后便陆续踏进敞开的庙门,在空旷的正殿中寻了干净的地方一一坐了下来。淋了一身雨即便他们身强体壮,可一旦到了一个温暖的环境,那湿冷的不适感便从骨头缝里钻了出来。直到燃起的火堆慢慢将他们身上的衣裳烘干,驱散了湿黏的冷意大家才觉得好受了许多。
庙外凄风冷雨,天色渐沉,雨天出行能在四下难看到几户人家的荒郊,找到一处避雨之所已算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