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两个野鸭蛋,这是徐六先生算计好的,桌上还剩两个。徐天牛将事情安排完就开始剥蛋。火焰觉得青色的蛋皮挺好,心里就开始发痒,痒得前蹄就要生出手指将蛋皮搓成粉末。火焰舌下生出津液,眼睛充满感情。
“兄长,这里离曲家25里,您坐火车去吗?”王光桦问。老马客点点头。
少年按经纬线编了草盘,盘里装着去皮的野鸭蛋。火焰听说主人出门坐火车不能把马放挎兜不带它出门就没有吃。少年说:“生气吃东西会做病,等想开了再吃。”这时空中传来大音,是来自上面的山洪,也像来自林海。老马客想起老主人家厨堂里的水壶和8月初北戴河的蝉噪。
“请兄长放心,家父虽然长年生活在幻想里,有时办事也牢靠。以前他说白狐丈人能一夜盖走楼台殿阁,我没见过,没见过不等于不存在。如果只是他的幻想也不必担心,光桦兄和我会想办法把房子立起来。我这就回家通个气儿。”
“请兄台放心,我们会照顾好金大姐和两个孩子。”王光桦说。“拜托你们,还有火焰。”老马客拱手致谢。
百树穿着藏蓝色呢褂子过来说:“爹,红豆说通往徐家屯的路豁开了。”
王光桦起身告辞说,我送天牛回家。
“牵马去。百树,草原的孩子三四岁就能骑马了,为了给邻居报信。我出门后有事你和火焰要给徐家屯送信儿。”老马客嘱咐。“是,父亲,我去。”百树回蒙古包跟养母商量准备东西。火焰嚼着野鸭蛋点头。
南甸子的植物被水淹没,蒲苇藏了下半身,浮萍在水道里随波逐流,耍单的菱角秧紧随其后,聚起来的旋入蒲丛和苇滩。偶尔有鱼,或顶水游动或翻白飘移,也有橙红色水蛇急速钻入植物的根部。只有野鸭和白鹭波澜不惊。路被泥沙填满,人马只能在裸露的树根上行走。火焰在草原没见过这阵势,身体开始打晃。水雾连绵,肠胃像泡在水罐里的婴孩。闻到水腥味人也感觉头痛。
人在他乡须增强自己的能力,须搞好亲友间的团结。王光桦一直拿这句蒙古谚语叮嘱自己,三人一马,要保证安全,想起老家不禁唱出黍离之歌。
(此处附蒙古文版图瓦民歌《鸿古尔》)
鸿古尔
拴满系马索的马群里
我的伙伴哪去了鸿古尔
我六旗的故乡
村子哪去了鸿古尔
布满草原的马群里
我的良骏哪去了
我七旗的故乡哪去了
主人哪去了
鸿古尔,鸿古尔,鸿古尔
八个亮鬃草黄毛的马群里
我的前驱哪去了鸿古尔
我的八旗故乡哪去了
我的人民哪去了鸿古尔
鸿古尔,鸿古尔,鸿古尔
“叔叔怎么了?”百树骑在马上看见王光桦眼里的泪光不知他在吟唱图瓦民歌以为他一定是想家了。她希望他一直跟大家住在小南屯。她从马上下来。“我也想问。”徐天牛看着大水心有不安,不忍让知交的双脚浸泡在冰冷的泥里。他请王光桦上马他来牵马。火焰觉得可笑,人马同行蒙古马当先,一点儿不磨蹭,不像汉地的马喜欢抽鞭子。
“秋天收获的田地,(我)借住在临时简陋的草屋里,因为用来修草房的草苫得很粗糙,我的袖子被露水浸湿了(秋の田のかりほの庵の苫をあらみ我が衣手は露にぬれつつ)。”“哦,您的鞋早就湿透了。”火焰想。“我在京都东南方的草屋住着,平和安静,可是,居然世间的人们都说这宇治山愁云惨淡(わが庵は都のにつみしかぞすむ世うぢ山と人はいふなり)。”百树想起日本的山,忽然吃了一惊道,哦,南甸子!
百树头一回见?徐天牛问。叫南甸子的地儿很多,北戴河也有。所有的地儿都有日本语名。百树想。
秋水漫溢,南流北淌,哪里是天哪里是树,南甸子如同水晶球叫火焰迷了方向。王先生说你们换着骑马。刚才哼唱的是图瓦民歌《鸿古尔》。除了童谣,许多民歌都有悲腔,蒙古长调也有。
打南面张家沟刮来一阵风,四个少年迤逦歪斜过来,像扭东北大秧歌,退一步进两步。徐天牛告诉大家,他们在高力日本营上学,周末回家取高粱米。他们的头儿是保长的儿子叫徐爱岏,坏到令人发指。我特不理解人何以会坏到绝顶之地。后来研究案例才知,坏人原是一个物种,坏是一种职业,坏是胎里带来的,坏人之坏是一种精神。
百树在马上看得仔细,那些少年戴着黑帽子,穿着黑色立领学生制服,散着铜鎏金纽扣。一个瘦弱的少年背两个书包,和另两个同学跟着空手的少年过了树林带,一踏上徐家屯地界就扑倒在沙滩上。
他们以前合起来打我脑袋。徐天牛说,我大姐问我脖子后的月牙是谁抠的?为啥不打回去?额吉说”勇者一世骁,智者万古杰“。王光桦用蒙古语发音:beye ba:tar bolbo:s nige uye in ba:tar, bilig ba:tar bolbo:s tumen uye in ba:tar.
“对,就是这句,成吉思汗说的,我额吉给我看过图片。有一回东街的杂碎用泥做死人棺材扔到我家后院,我投缸碴子打中徐爱岏脑袋。他娘到我家闹,我在炕脚底下装睡,听他娘数落半个时辰。我额吉还好心招待他们。我爹当时不在家,后来听说了也不帮我,气急眼就说,你在娘胎里我就告诉你啦,骂死他。大家就说骂死他,臭酱块脑袋。他们教了很多词,比如大粪蛆、死耗子、癞蛤蟆、孽障、二齿钩。我说有畜生挡道活着有劲。他将来一定会死,是我骂死的,不信你们走着瞧。兄长,念书与教育不是一回事儿吧?”
不读书也可以受教育。王光桦说,读书会懂的更多。有些语言濒临消亡,有的有声音无文字。世界上出现了记录语音的拉丁字母,汉语也有拼音帮助识字。西人说要征服一个民族就灭亡他的语言,如果一个民族能把自己的语言牢牢记住不忘记就如同掌握了打开囚牢大门的钥匙。这话说的未必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