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廖守礼来后,苏锦歆有了一些自由的活动范围,比如说在清晨的阳光下去医院的草坪上晒晒太阳,等雨停了去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鲜空气,闻一闻青草的芬芳。
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想起后世的自己……她是听祖父讲故事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那后世的她究竟是昏迷了,还是突然死亡……她甚至梦见了自己的葬礼,梦见自己遗像高挂,梦见爸妈在掩面痛哭。
“姑娘,有锦生少爷在,不会有人再来害您的。”说话的叫谷桃,自从淮花走后,她就来了。
谷桃整理书案时,将几张揉成一团的纸摊开,虽因墨汁晕染,看不清字迹,但仍有两张纸片清晰可辨,正是姑娘昨日写的诗。上书曰:万事总因玄机妙,百年飞魂恐难惊,潇潇风雨萦别恨,万缕离愁无处言。还有一张则写着:命无好,晚凉春寒早,满腔霜泪无从诉,半规斜月照离愁,不敢惹尘埃。
谷桃只能明白大概意思,那就是姑娘很不开心。
苏锦歆走过去将纸张撕碎。
谷桃不解:“姑娘?”
这些日子,锦生都会送来原身爱看的书册、字帖,她粗粗翻看了几本,也拜读了原身的功课,闲来无事便开始临摹起练字的帖子。
苏锦歆看着手里的碎片,这是她昨天对月观赏时有感而发,但她的字迹如钩爪一般与原身的娟秀之字是天壤之别。
她抬眼看着谷桃。
之前听月光说过,她的房里有五位丫鬟,最受宠爱的就是谷桃,谷桃是贴身服侍,照应一切,也负责学务,如备纸砚、研墨、整书案、晾晒书籍、记每日功课等。
一个人就算是失去了记忆,也不可能突然间改变写字笔法。
苏锦歆生怕谷桃怀疑,故作镇定地说道:“写得不好,扔了吧,下次不用帮我收捡。”
谷桃愣了愣,点头应声好。
这时候,廖守礼敲门进来。“外面有人找你,他叫度千红。”
“让他进来吧。”苏锦歆知道这个人,是原身的朋友,在戏班子里唱戏。
度千红进去后,廖守礼识趣地退了下去。
苏锦歆仔细打量着这人,这人眉目屈曲,笑意盈盈,温润如玉,看上去也就十余岁的样子,一身锦衣,墨色绸衫,一副柔弱秀气的样子。
“你怎么来了?”苏锦歆问。
度千红小声道:“本来我想早点来看你的,但锦生少爷不让。”
谷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消息还蛮灵通的,知道锦生少爷今天不在这。”
度千红面红耳赤,连忙解释自己不是胆小怕事。
越是这样,他越是心虚,忍不住又看向苏锦歆,见她没有生气,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苏锦歆见不得男生在自己面前脸红,尴尬地笑了笑,问:“要不要吃樱桃?二哥给我送了些樱桃过来,我一个人吃不完,你拿回去吃吧。”
“不了不了,我是来看你的……怎么能拿你的东西回去。”度千红有心推辞,却又担心苏锦歆会生气,手忙脚乱地将手中的果盘碰倒。
丫鬟谷桃见状赶紧捡起地上散落的樱桃,道:“姑娘稍坐,奴婢去换一盘。”
等丫鬟谷桃出去了,苏锦歆看着他十个手指纠缠在一起,问道。“是有事需要我帮忙吗?”
度千红听到她这么问,眼眶瞬间红了,一方面是因为苏锦歆已经帮了他很多,一方面是为了自己的自尊和面子。
苏锦歆叹口气,她到底不是原身,没有原身的情感,看见这人一副黛玉落泪似的模样,心中暗暗后悔自己为什么多嘴问一句。她不会去安慰别人,只是静静地等着度千红平静下来。眼泪也不打转了,才松了口气,但她还是看着他,等他说出来这里的目的。
度千红避开灼热的目光,垂下眼帘,若有所思道。“戏班开不下去了,师兄不知何故欠了一屁股债,如今利滚利成了天价,债主们天天堵在戏院门口讨债。班主心想,锦歆小姐心地善良,若能借些银子…”顿了顿,他又道:“你之前给我的那些我凑了凑,只有七万……”
“欠了多少?”
“二十万。”
苏锦歆差点没晕过去,她不知道民国时期的二十万是多少钱,但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这都是一笔巨款,更别说是鸦片战争后的民国了,哪个家里禁得起这个折腾。她考虑了一下,特别诚恳地对他说。“我还真没那么多钱。”
听到这话,度千红面色一白,只觉得锦歆小姐这是生自己的气了。气他没早点来看望,气他一来就是为了借钱。
谷桃端着果盘进来,她在门口也听到了,心中暗骂一声晦气,开口又是二十万,也不瞧瞧平日里从小姐那拿了多少,怕是早够二十万了,还巴巴跑来要,真是贪得无厌。小姐主动给钱,那是小姐高兴,这人上门巴巴来要算怎么回事,肯定是当小姐是钱袋子!
苏锦歆望着眼前的男子,脑海里浮现出锦生之前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你失踪那日,是不是去见过那戏子?小四啊,防人之心不可无,那小子看起来天真无邪,可戏班子里哪有纯情的?你可别着了道,稀里糊涂地钻进别人的口袋。”
苏锦歆靠在床头的软垫上,问他:“我和你是怎么认识的?”
“锦歆小姐…”度千红有些摸不准她的想法了。
“说说吧,我想听你说。”
度千红从小在戏班子里长大,察言观色的本事已经炉火纯青,见锦歆小姐要回忆往事,忽然觉得借钱的事有了眉目,喜笑颜开,拿出唱戏的功夫将两人相识到相知相惜的过往说了起来,加上所有人都知道锦歆小姐失忆了,说的时候更是将过往锦上添花似的装裱一二。
度千红彼时十一岁,是班主的养子,因为他长相秀丽,身骨极佳,嗓音也是天生干旦角的料,班主便养着他,指着这小子一朝成名给他养老。
从南边到北京城,路途遥远,抱怨声不断,但真正进到寸土寸金的北京城后,大家伙都觉得值了。繁华也古朴的街道,灯火通明,各种商店鳞次栉比,路上人来人往,车声笛笛。
到了新地方,就得拜见各方,等上面点头,正式登台的时候,麻烦就小多了。
苏锦歆见度千红的第一面,可能是在苏府。但度千红的第一面,是跟着班主拜码头时,在谢府见到的。
谢家的一位女儿嫁到上海,因为喜欢听戏,所以谢家特地在上海为她开了一家戏院。剧本精良,戏服名贵,人也出众,在梨园也算小有名气。班主拿着介绍信,好不容易才见到谢天白,与谢府家主寒暄了几句,班主又让师兄亮嗓唱了一段,虽是干唱,也震住了谢家主。
下一刻,谢家家主身旁的两个孩子就厮打了起来。
原因是男孩听戏听迷了,手里抱着的那位女娃娃跟倒葱似的栽了下去,头都肿了。女娃娃疼醒了,抓起桌上的茶杯就砸在男孩的脑门上,也不管在场的其他人,直接厮打起来。
戏班的人面面相觑,恨不得夺门而出,生怕谢家主因为面子挂不住把火撒他们身上。
这个女娃娃就是苏锦歆,男的则是谢家二少爷谢鸿安。
至于苏锦歆为何会捧度千红,包括度千红在内,所有人都无法理解。
度千红只记得那次进苏府,他偷摸穿了师兄的戏服,自顾自地唱着,把自己给唱哭了。他没注意到有人溜进来,等他哭够了,一抬眼,一个棉袄团子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棉袄团子问:“你怎么哭了?”
度千红抹着泪就要跑,结果被戏服绊倒在地,摔得灰头土脸,戏服也勾坏了。
班主看到这一幕,气得胡子都竖了起来,奈何时间紧迫,也无计可施,只好让师兄穿着上台。师兄恐戏服见恶,令主人不吉,又见一座皆大人物,整个人也紧张兮兮。台上一个旋身,弄得勾坏处挂珠滚下,一颗颗滚在脚边。台上的几位猝不及防摔了,好好的一出戏砸了。
苏夫人身份尊贵,生辰宴上宾客盈门,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开始,大家看得津津有味,互有交谈,忽见台上巨变,顿时鸦雀无声。
度千红因为嗓子变粗,被班主骂了几天,此时见了这一幕,吓得瑟瑟发抖,挨打是小事,就怕被赶出去。
当整个戏班都觉得天塌无路,眼前一片漆黑时,棉袄团子跳到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先前的唱词,接着又拱手作揖,高声唱道:“我滴娘亲今儿生辰大喜,她是何等娇贵身,裙不落地,手不沾样,她曾赴过琼林宴,亦曾文墨洒禁城,文能过翰林,武能赛八旗,汝看冷眉冷眼,实有热心肠也。人人道我有福,托于娘亲腹中,生我养我,教我断字,温故品行,羡煞旁人。娘亲啊,今日是你生辰,我在此祝你身体健康,寿命百岁,万事如意。”
台上的人也早反应过来,早就悄然退场,将台子留给了苏家小姐。
苏府没有怪罪戏班,也多给了赏钱。
后来,度千红在大家艳羡和讽刺的目光里,被真金白银硬生生捧上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