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骨肉稀薄,平辈中除了江栈之外,只有寄居的表哥和表妹。表哥和江栈自小形影不离,彼此知心。表妹却被江夫人带在身边教导,与两位兄长的性情脾气不太相投,但他们怜惜小妹年幼失孤,寄人篱下,对她一直疼爱有加。长此以往,表妹难免恃宠生娇。她自情窦初开起就想着嫁给江栈,并为此付出了一番努力。奈何江栈对妹妹并无爱情,总是劝她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多交往几位朋友,不要囿于江家的一方天地。但这些劝告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表妹看来荒诞至极。两人鸡同鸭讲,各自都想着船到桥头自然直。
自从江栈结婚后,梦想破灭的表妹深恨踏歌,明里暗里没少给新表嫂使绊子,挑拨得江夫人对踏歌无比生厌。既然不被待见,踏歌自然也不会给婆婆好脸色,婆媳关系一度降至冰点。
在这样的闹剧中,江栈和踏歌的感情却越发亲近了。他们二人年纪相仿,志趣相投,婚后每天在一处,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暧昧的感情。这种细水长流的爱情,一旦遭遇外力的催化,反而会以更加喜人的速度滋长。出于各自心里的小九九,两人谁都没有戳破,但这份隐秘的暧昧还是在二人的日常相处中流露出来。
表妹屡次从中作梗,却适得其反,又悲又怒的她听信了奶妈的说法,借着赔罪的借口请表哥吃饭,在菜肴里掺入了催情的药酒,想要成就一番好事。她从没做过如此羞耻之事,心慌意乱之下,药下得超出了剂量。江栈自然没让她得逞,不料这来路不明的药性子极其狠毒,伤身在内,江栈身体本就不好,这一折腾就连发了好几天的高烧。江夫人大失所望,她无法容忍这种淫邪荒唐的事,一怒之下将表妹赶出了江家。
江栈清醒后,发现踏歌从学校请了假,衣不解带地悉心照顾他。
踏歌心疼地说:“医生悄悄告诉我,你的病很严重,但你不想让家人担心,一直靠他的药压着。阿栈,有很多人在关心你,当你难过的时候,至少应该让我们知道。”
江栈安慰道:“他就会危言耸听。我早几年受寒落下一点后遗症,但也没到朝不保夕的境地。俗话说祸害遗千年,我死不了的。”他抬手给踏歌擦了擦眼泪,竟有几分荣幸之感。“你怎么也会哭呢?好了,踏歌,这不像你。”
踏歌哽咽:“我以前经常哭的。”
江栈笑着问:“是我不好。我让你伤心了?”
“不只是因为你。”踏歌坦白地说:“我说过你很像我曾经的一位朋友,真的,你们简直是一模一样。我真的很想她,以前我总是在她面前哭。只要我一哭,她就什么办法都没有了。你的样子叫我想起了她。”
“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你问这个做什么?”踏歌心中的柔情褪去一半:“你如果好奇,不如去问问你父亲。”
“什么意思?”
踏歌蒙上脑袋睡去,没有再理会他。
江栈生病期间,江夫人和踏歌维持着悲伤的表面和平。等到江栈身体开始好转,长辈们又开始找踏歌的不是,仿佛拿捏儿媳妇就是婆婆人生最大的乐趣。
某天傍晚,江夫人在院子里散步,远远地看见一道陌生的人影在内院附近盘桓,看身形是一个成年男人,被发现后就逃往了踏歌的房间。管家和保姆去踏歌房里查探,果真在浴室的窗棂上瞥到了一抹仓皇的影子。
就在婆媳俩对峙之际,江栈打着哈欠,满身酒气地从浴室里走了出来。他一脸喝得不尽兴的样子,抱怨母亲和妻子的吵闹:“展女士,踏歌小姐,你们哪天能不吵架呀?我夹在中间很为难的!”
江夫人发现自己误会了儿媳妇,心中惭愧,又见儿子醉得不省人事,又心急又生气:“太不像话了!身体还没好,你又出去和狐朋狗友鬼混,喝成这个样子,别叫你爹知道!”
众人悻悻地离开,踏歌将门反锁,一个浑身是伤的男人踉跄着从浴室走出来。他大约三十多岁,瘸了一条腿,但英气十足。他看向这对救他性命的夫妻,作出防备的姿态。踏歌冷笑:“一别几年,你连基本的礼貌都不知道了。”她同情地看向江栈,他大病初愈,医生再三叮嘱不能喝酒,他是为了用酒气盖住闯入者身上的血腥味。瘸子也发现了这一点,感激地说:“我被人追杀,走投无路逃到了此处,幸亏你先生凑巧赶回来。”
踏歌半信半疑,还待再问,却听江栈开口说:“走投无路?你在撒谎。你的确是在逃亡不假,但你在半路看见了我,你想杀我,于是跟了我一路,只是没找到机会开枪。我和你何怨何仇,难为你冒这么大风险。”他的声音很虚弱,话是对瘸子说的,眼睛却紧紧地盯着踏歌。
瘸子的真实目的被揭穿,便卸下了伪装,问:“既然你发现了,为什么还要帮助我?”江栈闭上了眼睛,没有回答。瘸子冷静片刻,说:“江先生,你和我的一位仇人长得一模一样。我认错了人。”踏歌喃喃道:“仇人?你想杀的是……不,你们曾经是那么好的朋友。”瘸子激动地说:“让我告诉你,我不会和一个恃强凌弱的凶手、苟且偷生的懦夫、理想的背叛者做朋友。相反,我们早已是敌人。”踏歌怒道:“你现在给我滚出去,否则就请你对往生之人尊敬一些。”
江栈痛苦地揉着太阳穴,叹息道:“好了,别吵了。我记得你提到,今晚学校有几位老师会来家里做客,届时请这位朋友藏在他们中离开,不会被人发现的。”瘸子沉默地坐在椅子上。踏歌试探着说:“阿栈,这件事我真的不知情。”江栈点头:“我知道。”踏歌松了口气:“谢谢你,否则今天婆婆有的闹。”这一番折腾之后,江栈有了困意,道:“我先睡一会儿,麻烦你招待你的朋友,尤其是保护好他手里的刀,我可不想死。”踏歌噗嗤一笑。
江栈醒来时已经是深夜,瘸子早已离开了。基于夫妻之间的默契,江栈没有多问什么,他们默契地揭开了这一页。
“傍晚的时候邮差师傅来了。”踏歌递给江栈一封信。“这是给你的,好像是从南方寄来的。”
江栈翻开信,面露喜悦:“我哥就要回来了。他信里说,闻名不如见面,终于可以见到踏歌小姐本人了。”踏歌微微红了脸。江栈接着道:“你想必听说过他,他叫时煜。”
踏歌道:“谁不知大名鼎鼎的时先生。”
时煜原本姓许,父母因勾结革命党被官府斩首。凭着一腔孤勇,他九死一生地逃到了江家,乞求姨丈姨母的收留。起初,江老县令不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养大这个叛逆遗孤,然而江栈却非常心疼这位命途多舛的兄长。儿子不分青红皂白的坚持和夫人的哭诉,最终撬动了老县令这块铁板。时煜从此留在江家,改作母姓,对外声称是夫人兄长的儿子,躲过了官府的盘问株连。
宣统退位后,老县令专心治学,收了不少门内弟子。时煜勤奋好学,列众弟子之首。师徒如父子,日子久了,他那点心结渐渐淡去了,真心地把时煜当成了第二个儿子般疼爱。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时煜辗转回到花潭县,却没有回他自幼长大的江家,而是把江栈约在了他落脚的客栈见面。
兄弟俩阔别多年,彼此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时煜说起了许多在南方的见闻,那里有新奇的文章,妙龄的女郎,年轻的士兵,还有一群喜爱在街头演讲的学生。这让江栈很羡慕。时煜却说:“南方近年革命党势力渐盛,很不太平。我此次回乡不仅是为贺你新婚之喜,也是为了离开广州,眼不见心不烦。”虽说这些年革命党的名目已经换了许多,但时煜因为童年的阴影,始终不愿意与这些舍生取义的不安分子有太多的接触。
见江栈欲言又止,似是想劝他,时煜便立刻问起表妹的事情。江栈果然被他转移了注意力:“我把小妹安排在乡下的一户农家,他们会好好照顾她的。前些天我不放心,暗中去了一趟,居然看见她捏着鼻子帮大嫂喂鸡。我本来想去安慰她,但想到她如今这样都是我溺爱的缘故……”时煜对表妹感情不深,闻言只道:“你不能永远保护她,经此一事,但愿她能有所成长。姨妈还好吗?”
“自从我结婚,展女士显而易见地开心了,每天和儿媳妇斗智斗勇,好像年轻了十岁。只是一直很思念你,我告诉她你回来了,她这几天在家里张罗你爱吃的酱肉呢。对了,明小姐也时常去家里,说是学你爱吃的菜。”
江栈口中的明小姐大名叫明茵,是老县令的同窗好友明秀才的女儿,与时煜定下了婚姻之约已有五六年之久,却因各种变故迟迟没有成亲。江栈有些关心他们的感情:“哥,明小姐经常向我打听你的消息。你这次既然回来,有没有和她见面呢?”
“她找你打听消息?那你就替我去找她取消婚约吧,正好姓明的老头子对你还算客气。”
“这种事情我怎么……”
“阿栈!”时煜不高兴地说,“其他人不清楚,但你最知道她父亲做了什么、让我受了多少罪,你该不会要劝我和她再续前缘吧?”
江栈便不好再多劝,只是说:“那就别让我替你退婚,你自己想办法解决。”
兄弟俩各自沉默着消气,过了良久,时煜才问:“师父这两年好吗?”
“我爸最近身体不太好。”
“请大夫了吗?”
“王大夫来看过了,我又偷偷请了西医来看,但查不出病因。本想着带他去省城的大医院诊治,但我爸的性格你也清楚,不服老、不服病,非说我存心咒他死。”
时煜有些迷茫:“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有孝心。”江家父子这些年关系很不好,一度闹到断绝关系的地步。“你怎么能做到一边恨他、一边爱他?”
“人与人之间不都是这样吗?爱恨哪里能轻易地选择一边呢。”
“我不像你,但也许你说的是对的。”时煜自小就十分羡慕弟弟的洒脱率真,这是他从来学不会的。“对了,弟妹怎么没来?我给你们带了新婚贺礼。”
“她今天上午学校有课,估计就快到了。在信里有些话说不清楚,我和踏歌的婚姻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时煜疑惑:“你所讲的踏歌小姐不像是会被逼婚的人。”
江栈斟了杯茶,热气袅袅中他的声音却有点冷:“她大约有些不可告人的目的吧。”
时煜沉吟片刻,问:“阿栈,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我也可以替你分担。”
“为什么这么问?”
“当年我沉湎于自身遭遇,无暇他顾,后来回忆往事,总觉得你那时精神不好。”时煜愧疚道:“如果不是我帮着姨妈拆散你与白小姐,你就不必负气出走,你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江栈。但是,阿栈,我不是恶意。那年冬至我去看你,你双手泡在冰水里洗衣服,你们留我吃饭,喝的是苦滋滋的井水。我实在心疼急了……”
“你何必重提旧事呢?”江栈打断了他的忏悔,“这并非一码事。我在外漂泊多年,眼见天地不仁,难免唏嘘,这与他人无关。何况无忧无虑未必就好,旅途中的忧愁会让我感到灵魂的高贵。”
时煜还想再说点什么,踏歌就匆匆赶到了。她额头冒着细汗:“外面的风真大,我看今天会下雨……怎么会是你?”
“你就是踏歌?”
江栈很诧异:“原来你们认识?”
踏歌说:“他是我和你提过的救命恩人。”两年前,踏歌在城外荒山失足坠河,幸亏过路的恩人施以援手,将她救了上来,因为误会她投河自尽,还啰啰嗦嗦说了许多鼓励的话。“没想到,救我的人就是当时声名赫赫的时煜。”
时煜自嘲:“说什么赫赫声名,不过是过街老鼠罢了。说来惭愧,那天真正想不开的人是我。我原本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了结自己,意外撞见你落水,我想不妨积个德再死。但到最后,我也分不清是劝你还是劝我自己了。”
江栈似笑非笑:“这么说来,踏歌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了。”
时煜说:“我当初年纪轻,阅历浅,突遭变故难免想不开。你放心,这种懦弱的事我今后绝不会干了。”
踏歌道:“什么变故?”她问得突兀。时煜望向江栈,他还不清楚该不该和踏歌说知心话。
江栈却说:“你不必理她,她是明知故问。”
踏歌抢白:“你这就错怪我了。我不过是有些好奇内情罢了。三年前,时先生一篇文章在花潭掀起狂风骤雨,修明社的人死的死,散的散,但你最后却安然无恙,这未免匪夷所思。”
时煜反击道:“修明社也罢,谭副官也罢,他们和你有什么关系?他们死伤惨重之际,你又在做什么呢?”
两人一改之前的嘘寒问暖,气氛变得剑拔弩张。江栈不得不圆场:“踏歌,你真的多心了,阿煜他绝不是两面三刀的人。”
踏歌厉声问:“他不是,那谁是?”
这是江栈第一次在踏歌脸上看见剧烈的情绪波动。
四五月的气候总是令人捉摸不透。一道惊雷在空中炸响,几人说话的功夫,客栈窗外的天空已变成灰蒙蒙的颜色。时煜开门叫住店小二,让他拿一盏更亮的灯到房间。这时,黄澄澄的闪电随着雷声一起落下,金色光芒从窗口划过,照亮了江栈惨白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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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渔夫福利院。
今天是福利院新图书馆的竣工仪式,萧征作为社会慈善人士的代表受邀出席剪彩。
仪式结束后,年迈的院长握着好心人的手,老泪纵横。从十八岁起,萧征每个月都会给福利院汇一笔钱,从他读大学时的几十块,到今天的几万块,从未间断。
渔夫福利院是本市最老的福利院。上个世纪,一个叫白昙的女人带着儿女逃难到南方,在流民中收养了几个流落街头的孤儿。那时候天天打仗,她救下的孩子越来越多。一个甲子过去了,孤儿院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逐渐形成了今天的规模。
战争、饥饿、动乱,冲刷掉了历史的痕迹。院长满怀敬佩地感慨:谁也想象不出,一个女人柔弱的肩膀,如何挑起这副沉重的担子?
萧征用手抚摸着图书馆灰色的水泥墙,没有附和院长的称赞。
在院长眼中,白昙是一位伟大的女性。可乱世中一个女人的力量毕竟有限。后来,她忍痛把十六岁的女儿送给一个军官做姨太太,换来了一笔丰厚的“福利金”,让她庇护的孤儿们过上了温饱的生活。
一年后,江修明生下了军官的第七个女儿,血崩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