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六,江府的迎亲队伍来到踏歌家门前。
踏歌穿着大红嫁衣,头戴沉重的凤冠。小弟蹲在她身前,握住她的手,问:“姐姐,你真的要嫁给这种纨绔子弟吗?”
踏歌默默抽回手,淡淡地解释:“他和流言说的不同。”
小弟说:“王小姐的爸爸传话来说,要把她许配给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做续弦,只有老县令能帮我们。”王小姐是小弟谈婚论嫁的情人。“爸爸是为了我才会逼迫你嫁人。姐,你不要怨爸妈,你恨我吧,从小到大我一直对不起你。”
踏歌定定地看着他:“你真的这么想吗?”小弟哽咽点头。踏歌拽住他的领结,道:“那你就去死。你说的对,一切都是因为你。小时候,你闹着不吃饭,姐姐和我上山给你采果子,九死一生,从此分离。你和人打架惹事,为了赎回你,我差点被卖给苦主的爷爷做小妾。五年前,也是为了你,我被迫留在花潭,留在这个成衣铺,大好前程从我手边溜走。这里面固然有我自己懦弱、胆怯的原因,可是如果没有你,这些都不会发生。虽然过去的事情无法挽回,但你现在去死,至少能体现出命运的公平。”
母亲嗔怪道:“大喜的日子,别说死啊活的,不吉利。”
踏歌嗤笑:“我的好弟弟,你除了掉几滴眼泪还做过什么?其实你连愧疚都未必有,你只是对我遗憾的遭遇施加幸运者的同情罢了。这么多年、这一切,你心安理得。”
小弟背着踏歌一步一步走向大门外的花轿旁。一向待他温柔体贴的姐姐竟然让他去死,他也许被吓坏了,惨兮兮地啜泣着。左邻右舍见了,交口称赞这段姐弟深情。踏歌蒙着盖头,感受到小弟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好在这出哭戏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小弟看见了守候在大门口的新郎官。他瞪大了眼睛盯着江栈的脸,语无伦次:“你,你没死……”他求助地看向父母,然而二老也像见了鬼似的,脸上横肉哆嗦,一句客套的吉祥话也说不出。
踏歌摘下了盖头,问新郎官:“我能不乘花轿吗?”
江栈因众人的表现心中惊疑不定,但没有多问什么,牵住她的手把她扶上了马。
喜婆像一只被踩住嗓子的鸭子,发出刺耳的尖叫。
踏歌骑着高头大马,俯视街道两侧观礼的人群,他们用羡慕又轻视的目光看着她,羡慕她高攀江家的福气,蔑视她放浪越矩的行为。
小弟亦步亦趋地跟在迎亲的队伍后面,似乎想追上来说话。新郎官心有不忍,说:“他心里想必很难受,你要不要和他说几句话?”
踏歌知道,小弟未必是为了自己,他也想要和江栈说话——但这背后的原因是无法像新郎官说明的。她没有停下。江栈对弟弟的同情让她感到委屈:“你认为我不该恨他,对不对?真是荒谬啊。我这么多年的难过是因为他,但他又确是无辜的。如果他像邻居家的儿子那样,吃喝嫖赌,践踏姊妹,我当然会义无反顾地恨他。但他偏偏是个好人。我不能恨一个好人。”
江栈却说出一番令人惊讶的话:“我认为你有恨他的权利。我同情他的委屈,但这点委屈比起你受的苦是微不足道的,他的潇洒人生背负着伤害你的罪。”
“谁能判定一个好人有罪?”
“我不知道。”
这场婚礼对于江栈和踏歌而言还算顺利。
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有频繁的交往,江栈会去踏歌的学校听她讲课,踏歌也曾到江栈工作的报社参观,他们还偶尔约着一起吃饭、看花……一来二去自然建立了忠实的感情。在此之后,他们达成了针对未来生活的一致意见,一个耿直叛逆,一个软刀子扎人,默契地为江家长辈招不痛快,把老县令气的两天没吃饭。
闲暇的时候,踏歌常常和江家的佣人们在一起。老人们喜欢翻来覆去地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她对此表现出了其他人都没有的热情。过了几日,高家上下都和这位少夫人亲近起来,便毫无芥蒂地谈论起江栈的风流往事。
据说,江少爷早年仰慕舞厅的交际花白昙小姐,想要娶她做少奶奶,江家自然不同意,对白昙进行了一番羞辱。江栈一怒之下离家出走多年,回来了之后就变了一个人。
踏歌便问江栈:“什么叫变了一个人?”
江栈想了想,说:“你愿意和我去见一位朋友吗?”
踏歌猜想:“是去见白小姐吗?”
在踏歌惊奇的目光中,江栈略带怅惘地讲述了一段往事。
民国五年的秋天,在花潭县城公园的枫叶林前,江栈邂逅了二十五岁的白昙。他为白昙的美貌心动,为她的坚韧而震撼,又深深同情她沦落风尘的遭遇,情不自禁地坠入了爱河。谁能抵挡这样美好的少年炙热的告白?白昙忘乎所以地沦陷了。在初遇的红枫树旁,他们发誓永远在一起。
这种为封建礼教所不容的爱情故事,过程自然充满坎坷。江栈挑战了父亲的权威,他从江家搬了出去,靠这在街边替人写字勉强糊口。人们预想中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笑话没有出现,生活的考验反倒加深了白昙和江栈的爱情,他们决定,等攒够钱买下银楼的戒指,两人就结婚。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有一天,白昙在外出回家的路上遭遇流氓骚扰,江栈为保护她被人打断了一根肋骨。白昙拿不出足够的医药费,只好求到了江家去。
彼时,江夫人的眼里蓄满慈爱的泪水,但她的神情是阔太太面对下等女人恰如其分的蔑视。她握住儿子布满冻疮的手,平静地告诉白昙,江栈从小娇生惯养,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她近乎残忍地问:“白姑娘,看着他堕落至此,你真的无动于衷吗?”
白昙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哪怕是她这种沦落风尘的人,也听过江栈的美名。两人相遇的那天,他原本是去和大帅的女儿相亲的。但他遇见了自己,如花美眷,大好前程,自此全部化为泡影。
江夫人继续说:“就算你的心足够坚硬,你能保证江栈的心吗?五年后,十年后,你不再年轻美貌,他的朋友们都拥有光明的前程,只有他因为娶了你而为世俗所不同。当他因为贫病交加彻底磨灭了对你的爱,你到时候会有怎样的结局?”
白昙终于崩溃。在江栈病愈后准备求婚的当晚,她带着一位往日的客人回到了他们的家,用最决绝、最羞辱人的方式宣布分手,重新回到了欢乐场。
深秋大雨如注,舞池歌舞升平,男人们搂着舞女亲密地跳探戈,嘲笑守在舞厅门口的江家小少爷像只落水狗。人们乐见天上的白鹤跌落在淤泥里。白昙和他们一起笑,在姐妹们异样的眼光里,她知道自己的人生就这样了。
没过多久,江栈突然从众人的视线里消失了。
两人重逢已是多年之后。白昙计划嫁给姚司令做小妾,江栈来阻止她。当年那个浪漫稚嫩的男孩已经成长为一个男人,他风尘仆仆,脸上冒出了胡茬。他看向白昙的眼神里已没有浓烈的爱恋,但仍然像兄弟一样关心着她。白昙没有听他的意见——她的眼角已经生出了细纹,女人的衰老来得比雪崩还要快。她无法忍受门庭冷落后的贫困,她这辈子吃了太多苦,只想抓住机会为自己谋个安稳的未来。
残酷的是,命运没有给这个可怜的女人半分疼惜。姚司令好色又暴虐,对妻妾动辄打骂,白昙性格腼腆,又不会曲意逢迎,没多久就失了宠,被一封休书撵进了尼姑庵。名义上是尼姑庵,佛门清净地,其实是供人消遣的暗娼。江栈辗转得知消息,在朋友的帮助下将她救了出来,又在报社发了一篇声讨檄文,事情传得沸沸扬扬,甚至惊动了大帅,姚司令不得不叫停尼姑庵的非法运营。
经历过一段时间非人的折磨,白昙整个人都失了灵气。她不再自负美貌,也不再苛求富贵,在乡下租了一个小房子,做些缝补的事情养活自己。她和江栈好的时候,江栈常常教她认字。两人分开后,由于那点放不下的情愫,白昙一直坚持着学认字。时间久了,她已经能勉强读文章了。在生不如死的那段日子里,她读到了一位叫渔夫的作家写的故事:人力车疾驰在暴雨中,浑身酸痛的妓女为车夫撑着伞。白昙情不自禁地喜欢这一幕描写,对于作者自然万分仰慕。后来她偶遇了自称是渔夫的作家先生来乡下采风。他们两情相悦,没多久白昙有了身孕,然而作家去省城办事,一去就没了音信。
江栈托人一打听才知道,白昙的情人压根不是渔夫。他是某大户人家管家的孩子,从小陪少爷读书所以认字,在少爷书房看见过渔夫的文章,所以轻而易举地哄骗了白昙。我们姑且仍将他称为作家先生吧。他回到省城,禀报了他与白昙的婚姻。但他的父母如同当年的江家一样容不下白昙,他们想要府中一个乖巧能干的小丫鬟做儿媳妇。作家在小丫鬟的帮助下夤夜逃家,不慎撞到了几个喝醉酒的大兵,推搡之下失足落水。那天正是除夕,河水冰冷刺骨。人们打捞出作家的尸体时,他的手中还紧紧攥着与白昙定情的半枚假玉佩。
两个月后,白昙九死一生地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刚一落地被作家的父母强行带走。她去讨要孩子,却发现他们一家已经连夜搬走,人去楼空。
那天正好是三月初六。白昙走在大街上。路边的小乞丐们在抢喜糖。她远远地望着江栈和他年轻美丽的妻子。江栈感应到了她的注视,视线在人群中搜索着,很快发现了她,白昙向他招手,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回到家后,她开始颓废地期待死亡。
没过几天,江栈带着新婚妻子来探望她,给她带来了最新的报纸,已经封笔两年多的渔夫给报社寄了文章,是关于妓女故事的结局:
苦命女人的营生终于支撑不住了。元宵花灯会,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人群中载歌载舞。她的手和同样温暖的手握在一起,大家都毫无芥蒂地笑着。那晚,她回到蜗居的桥洞,仿佛回到了幼年时母亲的怀抱,她裹紧单薄的衣服,平静满足地睡去了。
这位真正的渔夫的到来,让白昙重新燃起对生命的微薄希望。
入夜,踏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中想着白昙和江栈错失的缘分。白昙说,她拥有过世界上最美好的爱,就算死也没有遗憾。踏歌既羡慕又遗憾:“为什么会这样?”她支起手肘盯着江栈看:“如果我是你,我当初不会负气离开。我会努力把白小姐追回来。”
“我以前年少气盛,做事很冲动的。”床下传来江栈带着困意的声音:“更何况,我离开花潭不是为了白姊。”
“怎么讲?”
“我和白姊分手不久,县里出了一桩寡嫂私通的公案。寡妇大婶和她的情人被关在祠堂里,几个族老要将他们沉塘。我提前租好了一条船,趁着夜黑风高,将大叔大婶偷偷送走。和我们一起逃走的还有大婶的小女儿,名字叫荼生。她在我面前咬牙哭诉,她父亲早年因为拖欠我家地租,被催债的逼得跳了河。寡母艰难地将她抚育成人,好不容易找个依靠,又被我父亲关进祠堂,身败名裂地等待死亡。行船到一半,他们趁我睡着把我推到了河里。”
捡回一条命的江栈没有回家,而是一个人开始了新的旅程。他沿江而下,走过很多地方。为了养活自己,他在码头做搬运工,光着膀子从天亮忙活到傍晚,然后买个香喷喷的馒头作为晚饭。那是一段堂吉诃德式的冒险。他和许多码头工人、帮派喽啰成为了朋友,但友谊还没来得及巩固,他又漂泊到了下一个地方,从码头工人变成了修桥工人。
在那些漂泊的日子里,江栈很长时间都做同一个梦:他在水里挣扎呼救,荼生在船边看着他,眼睛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
***********
2002年,端午节。
萧征近日在杭州出差,工作闲暇,他在当地朋友的陪同下去闹事去看赛龙舟。路边走来一个小女孩,问他:“叔叔,买个手绳戴吧,能趋吉避祸。”萧征笑着摇了摇头,扬起左手给小女孩看:“你瞧,我戴着妈妈送我的手绳。”小女孩羡慕道:“你妈妈手真巧。”
萧征穿梭在热闹的人潮中,想起了第一次收到这只手绳的样子。
他的母亲是一位很厉害的商人,为人几乎没有温情可言。在萧征长大后,母亲赶上改革开放的契机,开创了自己的事业,从此成为一个为金钱而疯狂的人。在萧征的记忆中,母亲从未参加过他的家长会,也没有陪他完完整整地吃完一顿饭。她对儿子说:“世界上其他的一切都不值得信任,只有财富永远不会背叛我们。”她生于战火,一生飘零,没有亲人、爱人和朋友。她信任的只有金钱,因此,如果她的事业被击垮,她就会丧失生的信念。
这样的一位母亲,在十年前的今天,却为编织了一串精巧的手绳。她把象征着吉祥的绳子捆在萧征的手腕上,抱着他说出了温暖的祝福,随即从天台一跃而下,粉身碎骨。
萧征至今忘不了母亲冷清的葬礼,忘不了耗费了母亲毕生心血的工厂,在她去世的第三天,就换上了一块新的牌匾——许氏实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