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元年,革新的号角惊醒了花潭县静谧的黑夜。
十三岁的江栈剪去了脑后丑陋的辫子。他怀着迎接新世界的兴奋,和许多年轻人一起走上长街,加入了民国新法的宣传队。
与他的兴奋相反,对于老县令而言,武昌的枪声击碎了他的温床旧梦。他眼中幼稚无知的儿子也能在大街上妄议国是,宗族的小女儿公然违背家族约定的姻亲,省城最名贵的墓园中已为许先生夫妇立了新坟……短短几个月,天地仿佛颠倒了过来。
江栈曾一度是贴心的儿子,他试图劝说父亲和他一起走进新的时代:“爸,您年轻时勇敢地反抗清政府的腐朽堕落的权贵,不愿意同流合污,您虽败犹荣。时移世易,我和我的朋友们正在重复您当年的路啊。”老县令很愤怒:“你怎么敢和当年的我相提并论!我忧国忧民,一心匡扶朝纲,整肃祖宗家法,而你们这群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却数典忘祖,将祖宗规矩弃之不顾!”江栈对于父亲的自负有些不满,但他不能批评父亲,只好委婉地劝说:“您认为您是对的,我认为我是对的,也许我们都没错。不过,您如果愿意看看我们的宣传册,读一读黄先生的文章,以您的智慧也许会改变观念。”听到儿子诚恳的话,老县令的心有一瞬间的动容,但那一点心软很快就被恐惧取代了。是的,儿子笃定又自信的眼神让他恐慌,他耳畔响起一个声音:江栈真的不是年轻时的你吗?孩子们真的是错的吗?他突然失去了君子风度,破口大骂:“你竟敢劝我去听信那些歪理邪说?我怎么会有你这种大逆不道的儿子。”
江栈的恳谈没有感动父亲,反而获得了家法的毒打。他被打得三天没能下床。这让他不得不反思自己:父亲似乎真的伤了心。如果我确实是对的,他总有一天会明白。但就算他永远坚持自己的想法,又妨碍谁呢?每个人都有独立的思想,这是没办法的事。更何况,政治毕竟是身外之物,不能成为亲情和友情的阻碍。江栈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便不再劝说父亲接受新法了。他这个民国的积极分子巧妙地在深宅大院中保持一种平衡。他坚定地宣扬他的主张,同时也愿意聆听父亲和表兄讲述他们信奉的三纲五常,在父亲不甘不愿地剪掉辫子时,他作为儿子也会同情他的悲伤,安慰父亲放开心结。
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几年,洪宪复辟、张勋复辟陆续事发,得意者和失意者的身份颠倒了过来,老县令却没有用同样的态度回报儿子。他在饭桌上嘲讽道:江栈,你得认命地走进新时代啊。
父亲洋洋得意的神情、拨云见日般的喜悦,让江栈感到费解。他尝试着用局外人的眼光来审视父亲,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亲的神情越来越畏缩,他的身体也变得佝偻。在家中,他渐渐不愿意再听取别人说话,他开始固执地敌视一切年轻的、变革的东西。江栈终于意识到,他孺慕敬爱的父亲代表着一股执着的力量,他们之间的拉锯与厮杀永远不会停止。这场厮杀无关你究竟是前清遗老还是革命分子,而是人性中最普遍的——行将就木的冢中枯骨对熊熊烈火初升朝阳的嫉恨。
三天后,江栈同一群学生将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手抄了几百份,贴遍了花潭县的大街小巷。结果,他们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抓进了警察局。对于教子甚严的老县令来说,江栈的作为无疑是给列祖列宗抹黑,他后悔教养了这样的儿子,在训斥江栈时脱口而出:“我当年就应该扔了你,起码你的姐姐不会是个离经叛道的孽障!”
江栈质问道:“我哪里来的姐姐?”
母亲哭着告诉他:“你有一个双生的姐姐,她比你早出生半个时辰。算命先生说,你们的八字合在一起是不祥之兆,我们必须放弃一个孩子。”在江栈满月宴的前一天,江家父母把襁褓中的女儿扔在了荒野。姐姐生得凄凉,父母给她的名字同样凄凉:“别时茫茫江浸月,就叫她浸月吧。”母亲把名字绣在襁褓上,心中暗暗希望花潭的江水能像守护月亮一样守护她苦命的女儿。
“为什么扔了她,而不是我呢?”
江栈和父亲发出了同样的疑问,但没有人能回答他。自那以后,江浸月这个名字成为了江栈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他常常幻想姐姐的样子,憧憬着姐姐的人生和故事。他本能地坚信着,无论天堂还是人间,他们终究会再次相见。
果然,江栈梦中预演无数次的场景终于上演。民国十年腊八夜,他为救时煜出狱,吃了无数次闭门羹。本就病重难支的身体终于挺不住,蜷缩在巷子里咳嗽不止。滚烫的血砸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像凌寒的红梅敲碎了雪花。这时,一双手伸向他,递给他一方温暖的手帕。很多年后,江栈仍然忘不了那个雪夜冰冷的月光,忘不了姐姐温暖的手、深邃的眼睛和头发上的那枚紫色丁香。或许是因为一模一样的脸,或许是因为四目相对时的心意相通,他们立刻认出了彼此。
江栈主动介绍了他们的身世,他说起算命瞎子的预言,说起父母的抉择,说起这些年对她的思念。浸月只是偶尔点头或者摇头,微笑地看着他。江栈渐渐发现了不对劲,他尴尬地比划着手势:“你不会说话?”浸月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笔记本,写道:小时候摔伤了脑袋,从此就不会说话了。她的字清秀优雅,笔锋却带着点肃杀之感。江栈有些心疼,浸月却笑着摇头,问:“爸妈好吗?”江栈压抑住对父亲的不满,告诉她,他们的爸爸就是备受大帅信任的江老县令,他们的妈妈温柔慈爱,非常思念下落不明的女儿。他没有注意到姐姐那一瞬间近乎崩溃的的表情。他有太多问题想问:“姐,你是在花潭附近长大的吗?你现在叫什么名字?”在他的追问下,浸月慢慢把笔记本翻开到第二页,上面写着一句诗:记得昨宵踏歌处,有人连臂唱刀鐶。“踏歌”两个字下有一道横线,她在下面又划了一道线。一滴眼泪落在纸面上,晕开了淡淡的墨痕。江栈道:“你的名字叫踏歌?”
浸月伸手摸了摸他唇下的痣,又写道:“你记得我吗?武圣庙,桂花糕。”
“桂花糕……”江栈恍然:“你是那个小女孩?”
十五年前,在关帝庙避雪的江栈遇到一位小乞丐。小乞丐是个哑巴,她面黄肌瘦,满身伤痕,额头爬满干涸的污泥与血渍,长时间的饥饿和伤病不断拉近她与死神的距离。江栈给了她三块桂花糕,小乞丐的腿断了、手也折了,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江栈便坐在地上喂她吃。但她吃了一半就不动了。江栈猜想:“你想留下来以后吃,对不对?”他把桂花糕用手帕包好,藏在她的衣服口袋里。他试图抱起小乞丐,但他也是个孩子,力气实在太小。他只能摸了摸小乞丐的脑袋,告诉她:“你在这里不要走动。我去告诉我妈妈,把你接到我家,我家里有很多好吃的。你千万等我。”然而,那时江栈的父母正因时煜的到来方寸大乱,根本顾不上搭理儿子。第二天傍晚,江栈终于说服母亲帮助小乞丐,但当他们赶到武圣庙时,关公像旁的干草堆上已空无一人,门外的雪地上徒留几行匆匆远去的脚印。
这些年,江栈常常想起没吃完的那半块桂花糕。没想到那个可怜的孩子居然是失散多年的姐姐,这让他的愧疚更深了。他不安地说:“对不起,我没能及时去找你。你吃了很多苦,对不对?”浸月摇头,写道:“不,我非常幸福。”她用文字传达她的喜悦:“见到你我真高兴。”他们紧紧地拥抱着,他能感受到和姐姐的心贴得很近,他说:“我也高兴。姐,我给你写了很多信,一封一封放在漂流瓶。我总想着,无论你在那里,江水会把我的思念带给你。以后不必了,我想说的话可以当面说给你听。”他压着嗓子,似乎怕声音太大惊醒了这个美梦。
江栈的讲述戛然中止。踏歌焦急地问:“姐姐是怎么死的?”
“浸月告诉我,她有办法救出时煜。”他不禁失笑道:“果不其然,没过几天就传出消息,大帅决定不追究时煜了。当时我猜想,她的父亲或许是大帅的亲信,却没想到是大帅本人。”
“我想带她回家见父母,但她总是找借口推脱。我觉得她有许多苦衷,可她不愿多说,只是告诉我,她得逃离花潭,远远地逃命去。于是,我们决定一起去广州。我和朋友在广州乡下开了一间学堂,到了那边,我继续教书,浸月精通数学,准备去她朋友介绍的银行工作。我们尽情地规划着未来,非常开心。”
“直到正月初三,浸月约我去城南梅花村见面,要给我介绍一个朋友。傍晚四点过了十三分钟,我到了约好的地点,却看见她被一群凶徒追杀。浸月的枪法很准,但寡不敌众,她的肩膀已经中了弹,马上就支撑不住了。我带着她跑进了假山中,梅花村的假山林是鬼谷子的后人建造的,如同一座迷宫。我们躲藏起来,但追杀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突然,她在我后颈砸了一拳,我整个身子都麻了,躺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她亲了亲我,在我的怀里塞了一个香囊,示意我不要出声。枪声已经越来越近,她刨开一层雪盖住了我的身体。顺着眼睛处留下的缝隙,我看见她急匆匆地清理干净我身边的血迹,向凶手的方向跑了过去。”
“我听到了一连串的枪声。接着,她就倒在地上,口吐鲜血。她很用力地转过脑袋,盯着我的方向,慢慢地摇头。她在哭,子弹穿胸的疼痛让她浑身颤抖,但是她努力地挤出一个笑,我知道她在和我道别。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群杀手走到她身边,他们四处张望,但没有发现我,扶起浸月就离开了。很快,我听见汽车发动的声音。”
“等我恢复知觉时,天已经快黑了。我顺着车辙追赶,但是雪一直在下,车辙越来越淡,最后消失在护城河边。我借着丢东西的借口,让人在河边打捞了三天三夜,最后只捞出了我送给她的手链。”
江栈触目崩心,自此一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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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广州。
几天前,萧征接到了大学同学沈鞘的电话,她发现了一些关于他家族历史的故事。
沈鞘和萧征相识多年,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是风靡校园的模范情侣。然而世事无常,由于萧征的家庭突发变故,这段纯真美丽的感情也就不了了之。两个月前,沈鞘和相恋三年的男友回老家结婚,和男友的表姐成为了要好的朋友。
“琳姐的奶奶经常给孩子们讲旧社会的事。奶奶说,她小时候受过一个女人的救命之恩。”沈鞘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她一直保存着那个女人的旧照。我看到的时候吓了一跳,她和你真的太像了。我想起我们……想起大学时你提过,你外婆的父亲有一个孪生姐姐。”
萧征接过照片认真地端详。画面里是一个温柔婉约的民国女子,穿着干净的学生装,低头看着手捧的一束丁香花,身后是庄严的圣约翰教堂。
他摩挲着相片底部的署名,轻念道:“谭隋……这是她的名字?”
沈鞘摇头:“她的名字叫江浸月,弟弟的名字叫江栈。”
他鼻子一酸,明知故问:“他们像吗?”
“奶奶说,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只是有细微的不同。”
沈鞘复述奶奶的话:“弟弟比姐姐高半个头。弟弟有一颗好看的唇下痣,姐姐没有,但她额头有一道疤痕。弟弟单纯,姐姐知性。弟弟又潇洒又勇敢,姐姐倔强却温柔。弟弟像一座矗立在广阔草原的青山,他的四周是无垠的旷野。姐姐像一缕穿越过重峦叠嶂的轻风,她总是伴随着潺潺的溪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