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谭大帅亲赴所辖各省各县巡察。
自爱女死后,大帅一夜白头,将官邸搬离了花潭,几年间从未回来。如今,他似乎渐渐放下了痛苦,将花潭作为他此次行程的最后一站。大帅刚抵达县城的第一天,就被乡贤们簇拥着与民同乐了。
县长告诉大帅:“江老先生不日庆贺六十大寿,大帅身在花潭,一定要赏光去吃碗寿面。”
大帅心血来潮地问:“他的儿子江栈可是位赫赫有名的大才子,在省城都常常听见他的大名,我一直想见见庐山真面目呢。”
左右答道:“这却不巧,江先生去为使团作翻译了,未必能回来赶上他父亲的寿宴。”
“真是青出于蓝,年少有为啊。想当初,我还打算把小女许配给他。”
县长叹道:“这倒的确门当户对,可惜天妒红颜哪。”
在外出差的江栈不知这厢风起云涌,他回到花潭已是五日之后,在城门口就被母亲拽住,急冲冲地拉上他就往大帅的府邸走。江栈在母亲焦急的诉说中了解了大概经过:前日父亲寿宴,大帅用饭前先喂了战狼,他筷子还没放下,狼就嗷嗷叫着死在他面前。大帅府的人一查,发现是踏歌借口亲自下厨,在大帅和寿星菜肴中加了断肠草。
母亲哭着说:“你媳妇这次是九死一生了。栈儿,你的婚姻怎么就这么苦。”
江栈赶到大帅府时,官僚乡绅站了满堂,士兵用枪抵着踏歌的脑袋,但她神情无所畏惧,全然不是众人平日所见的小家碧玉,像极了一个决绝的女战士。她哭着质问大帅:“她那么信任你!你怎么能坐视她死得不明不白?”
大帅这才认出这个凶手竟然是谭隋的义妹,无奈地笑道:“自家小孩子不懂事,同我开玩笑,惊扰诸位了。”话虽如此,他并没有让人放下枪。
这时,大帅看到了迎面走来的江栈。他摇了摇头试图使自己清醒,但江栈很快走到他面前站定,大帅的目光避无可避地望向他的脸。只一眼,他就惊得跌坐在椅子上,冷汗涔涔。
江栈出示了证件:“大帅,我是修明报社的记者江栈,负责跟进今天的报道。”
大帅盯着他的脸,说不出话来。
众人不明所以,谁也不敢先开口。突然,一道微弱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小谭副官……”江栈一怔,循声望去,说话的是站在队伍末尾的一位低阶士兵。他眼含泪光:“小谭副官,你回来了?”
一个连长喝道:“这人疯了!把他轰出去,军法处置。”
“他犯了什么军法?”江栈急道:“大帅,他只是认错了人,请高抬贵手。”
连长怒道:“你大胆……”
大帅却摆了摆手:“照江先生的意思办吧。”
江栈松了一口气,向大帅道谢。大帅却只摇头,好像还没做好和他说话的准备。
踏歌苦笑:“江栈,你的确要谢,你要谢大帅顾念旧情,谢他还记得死去的故人。”
江老县令怒斥儿媳:“大帅面前岂容你胡言乱语!”
踏歌缓缓转头看他:“您不好奇这是怎么回事吗?”
江栈乞求道:“踏歌!”
踏歌没有理会他的制止:“江栈和谭副官两个人长的一模一样。世间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江栈有位孪生姐姐,您还记得她吗?”老县令瞪大了眼睛。踏歌讽刺道:“几年前您一心置之于死地的妖女,就是您自己的亲生女儿啊。江栈不说,谭隋不说,都是为了维护您作为父亲的尊严。我听说,当年她的律师曾经质问过:如果站在法庭上的是你的女儿,你还会用恶毒的言语羞辱她吗?江浸月生前没有得到答案,现在您能回答吗?”
老县令颤巍巍地看向江栈:“她说的是不是真的?”江栈咬牙不语。踏歌骂道:“江栈,你也是个懦夫!江浸月就是谭隋,难道真的无迹可寻吗?以你的心计这么多年都没有怀疑吗?只是你害怕,你不敢去想、不敢去证实,你一直自欺欺人地回避。但是你的父母有权知道真相。”
老县令当堂吐了一口黑血,一蹶不振。江夫人闻知消息,扑到丈夫的病床前要和他同归于尽,还在被管家拦住了。等江栈找到她的时候,往日端庄大方的母亲已人事不知,只疯疯癫癫地抱着当年为女儿立的长生牌位。
江栈安顿好父母,应邀来到了大帅府。大帅府的老管家快七十岁了,是个慈祥和蔼的长者。在江栈的央求下,老管家带他去了谭隋的房间。屋子装饰很简素,不像是女孩子的闺房。墙上挂着几张照片,有和大帅的合照,有穿着军装打靶的抓拍,有修明社众人的留影。
“大帅府搬离离花潭时,没人动过小姐的东西,这几年她的房间有人定期来清扫。”
江栈走到书桌前,抚摸着姐姐坐过的椅子,心绪难平。老管家伤感地说:“小姐失踪前的那个晚上,就坐在这里给朋友写信,写到一半,司徒社长来找她,她放下笔出去,从此再也没回来过。”
“司徒社长找她做什么?”
“他们是好友兼同事,于公于私,几乎每天见面。不过那段时间,他们见面的确少了很多,毕竟小姐深陷泥潭,她不影响司徒社长工作。话虽如此,当朋友来拜访的时候,小姐还是会格外高兴。”
江栈拿起泛黄的纸张和干涸的钢笔,请求道:“老先生,这些能送给我吗?我想留作纪念。”老管家叹息着点头:“我在省城还收了些小姐的遗物,改日一并送给您。天公不作美,竟让你们姊弟如此缘浅。”老管家念了几声抱歉,从柜子里拿出一幅画了,展开递到江栈面前,唏嘘道:“这是小姐最喜欢的画,也是您最著名的作品。小姐在世的时候非常仰慕您,她说您有金子一样的心,世上其他人多不能比。”
江栈抬手轻轻触着画幅,恍惚间好像在触摸十七岁那年夏天炎阳下滚烫的假山。那时他去梅花村散心,时值傍晚,他坐在河边吹奏着竹笛,没多久,河对岸的远方响起一阵悠扬的口琴声。他举目远望,隔着粼粼波光,他看见了一位穿着红裙的女子。在河水的两岸,他们用音乐彼此试探、交流,江栈感到了超凡的默契和激荡的灵感。一曲结束,他高声问:“对岸的姑娘,我叫江栈,请问你叫什么名字?”他的知音在远方热切地冲他招手,却始终不说话。江栈想去河对岸与她会面,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在假山林里迷路了,久寻未果,傍晚又突降大雨,他们终于错过。回家后,他满怀遗憾地画了这幅画。
事隔经年,江栈恍然大悟:“民国五年七夕,浸月是不是来过花潭?”
“浸月?”
“就是谭副官。”
老管家思索片刻,说是:“那时正逢休战,军中事务不多,小姐在省城听说梅花村一年一度的姻缘节很灵验,就想过去看看。”
江栈心中五味杂陈:“大帅对她好吗?”
老管家毫不犹豫地说:“大帅对小姐视如己出,小姐待大帅也至诚至孝。”
江栈于是听着老管家讲了一段故事。很多年前,谭大帅是个英勇的年轻人,因为误杀鱼肉乡里的县官被通缉,负伤逃到了花潭,躲在关公庙里苟且偷生。也就是在那里,他捡到了摔坏脑子的谭隋。后来仇家追了过来,两人搀扶着逃离了花潭,亡命天涯。没过几年,大清亡了,民国成立,大帅参了军,表现得无比英勇,很快就成为有身份地位的人。谭隋也从流落街头的小乞丐摇身一变,成了人人羡慕的金枝玉叶。
老管家回忆着往事,不免动情:“可惜世上的事,总是圆满的少,遗憾的多。”
见老人家不打算继续说下去,江栈只好追问:“多年前,大帅传信给我父亲,让我和帅府的小姐相亲,但小姐却没有去。”老管家笑道:“您别见怪,小姐崇尚婚姻自主,是不愿意接受相亲的安排的。不过,当年我听说您也是被押着过去的。”江栈失笑。老管家接着说:“小姐假意答应相亲,在路上甩开盯梢的士兵,乘船去了香港。”
“她离家出走,只是因为不想结婚吗?您说她很仰慕江栈,难道不想见一见本人?”
老管家沉默片刻,道:“您果然想得周到。当年大帅就要成亲,你也知道,没有哪个孩子会欢迎父母再婚,他们父女闹得很不愉快。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大帅才想让小姐早早嫁出去。”
“不知夫人此次是否和大帅同行?我应该去拜访夫人才是。”
“她早就不在了。”老管家平静地说,“她原本只是一个舞女,自然消受不起大帅府的显赫富贵。”
“那浸月会伤心的。”
“您的确了解小姐。小姐以为大帅夫妻二人是举案齐眉、儿孙满堂,她从香港回来时还给舞女带了洋人的衣服,还有孩子吃的奶粉,得知舞女的死讯后,她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
说话间,大帅走了进来。他穿着军服,身上还有未散尽的硝烟味。他向江栈打了声招呼,随手递了根烟。
江栈拒绝了:“我不好这口。”
大帅似笑非笑:“不用紧张,这只是普通的烟草,不是鸦片。”大帅背对着他掐灭了烟,似笑非笑。“我现在哪里弄得到鸦片呢。本省这一年的鸦片日前不是被你劫了吗?”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副官道:“看货的那群道上兄弟厉害得很,我手下的精兵也未必能轻易截下货,江少爷的朋友真是不同凡响。”
江栈好奇道:“若是当年谭副官的部队,能不能与之一战?”
副官沉默片刻,坦诚道:“小谭治军有方,麾下兵精将猛,旁人实难望其项背。”
江栈微微动容:“多谢将军。”
副官见他态度真诚,并无讽刺挖苦之意,心中泛起涟漪。他深吸了一口气:“江先生,您的人劫了鸦片,居然不倒卖、不自取,跑到旷野里去集中销毁。如此高洁情操的匪徒,颇有几分南方革命党的风格。”
在军阀治下,交往革命党是株连全家的重罪。江栈不能认这个罪名:“这等祸国殃民的产业,凡血性男儿皆应奋力抵制。大帅数年前也曾颁布禁烟令。无论是革命党还是凡夫俗子,此心相同。”
大帅很欣赏江栈勇气,纠正道:“禁烟令不是我颁布的,这是你姐姐的雷霆手笔。为此,当年她被陷害时,各省商会联名上书,让我务必秉公执法,严惩不贷。”
“陷害?”江栈琢磨这个词。
“江栈,我看过许多你写的文章。当年谭隋过世,人人避之不及,只有你给她写了悼文,为此吃了一个月的牢饭。我记得你引用了一首诗,说……”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老管家提醒:“这是小姐很喜欢的一首诗。”
大帅连连点头:“没错,就是这句诗。”他拿出一张报纸,递给了江栈。“这份棉纺厂罢工运动的报道,想必是你写的吧?我很好奇,你的东家是孙文还是俄国人?”
江栈双手握拳:“您想必知道我哥的身世,我答应过他,永远不会加入革命党。”
大帅道:“人总会变的,口头的承诺有几分重?不过,只要你不策应孙文的部队打过来,对于你这样的人才,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
江栈会意:“您要我做什么?”
“我知道,你很关心谭隋杀人案。”
“是的,可惜事隔经年,当年的几位目击证人也都死了,我很难查证。”
“不必麻烦,你只要问问你的妻子,自然就真相大白了。”
江栈摇头:“她不愿意提及往事,我看得出来,她很痛苦。”
大帅嗤笑:“她的确应该是最痛苦的人,因为谭隋是为她顶罪。”江栈瞪大了眼睛。大帅了然:“看来你的妻子没有对你坦白。这不怪她,只能怪命运无常。”江栈没有说话。大帅让他冷静了一会儿,继续说:“如今,人人都知你是谭隋的弟弟,你最适合做翻案的主告人。”
江栈深感意外:“为什么?”
大帅坦言道:“近年来,我越发意识到谭隋是对的。为了四省的百姓,我想要恢复修明旧制。要做到这个,必须先洗清谭隋的污名,后续才能师出有名。”
“这恐怕不是您临时的决定,看来您早知我和谭副官的关系。”江栈把前后的事情联系在一起想,“这些年在暗中阻拦我调查,每次我找到浸月的线索都会被人抹去,想必也是您的安排。”
“你总归是谭隋的弟弟,我不希望她的亲人余生都活在痛苦里。看看你的父亲,真相足以毁灭他。我阻止你,和你向你父母隐瞒,本质都是好意。等到时机成熟了,我会让你知道的。”
“那么,现在就是您想要的时机吗?您回到花潭,去我家赴宴,再到踏歌下毒,这些都在您的计划之中?”
大帅否认了一部分指控:“我料不到她敢下毒,确实不枉谭隋疼她一场。”
“那您疼我姐吗?”
大帅不假思索地答道:“当然。对我而言,无论是作为女儿,还是作为下属,她都做得很好。我深信,不会有人做得比她更好了。”
“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连替她说句话翻案都不愿意?”
大帅掐了烟,认真地和江栈对视——似乎在透过他回答谭隋的质问。
“许多人对谭隋恨之入骨,我如果出面替她说话,难免会引起不必要的动荡。事有轻重缓急,我相信,谭隋会理解我的。”
江栈反问:“她理解什么?当年你利用她冲锋在前,革除旧弊,把她树成一个人人恨之入骨的靶子,最终她身负骂名,殉道而死,你却岿然不动,掉两滴眼泪就尽收人心。如今时过境迁,你却仍然为了所谓的大局舍弃她。你居然要求她理解你?”大帅默不作声,江栈思忖片刻,道:“我会主告翻案,但事成之后,你要公开向谭隋登报道歉。”
大帅商量道:“你不妨换一个条件,比如请我放过你的妻子。”
“踏歌会和我做出同样的选择。我向您保证,我只想为姐姐讨回公道,决不做多余的事。我想,您要的就是我这个态度而已。”
谭大帅终于坐直了腰板:“无论如何,希望你不要埋怨我。我尽力了,我的确想保护谭隋,是她不听我的话。”
“那就对了。”江栈说,“我也不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