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边果然按时来接自己。他穿着一身漆黑笔挺的西装,打着深灰色的领带。平日里常握的棕色手杖今晚也换成了和领带相应的黑色。渡边站在门口,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纪汀芜从家里走出来,他像是能洞察一切心思,目光看的她有些不自在,两只手不安的放在身后。
“别让客人久等,我们快些走吧。”
渡边替她打开车门,陪着她一起坐在后面。她往车外看去,天雾蒙蒙的,像是要下雨。
“今晚有你的两位老朋友来。”
“老朋友?我在日本并没有......”她愣了片刻,嘴角一牵笑道:“我知道了,是美子。美子她也来吗?”
“她在渡边家做事,于情于理也是要来。”
她四下一顾,说:“还有一个呢?”
“当然是玛丽。”
她闻言心里面就暖了起来,想到自己的身边终于多了可以说话的人,便越发想快点到百乐门,好与她们相见。
她在盼望中终于见到百乐门朱红的大门,郭照照常在门口守着。宴厅正对着大门,一眼看过去,今夜的百乐门似乎全是日本人。渡边的司机等到他俩人下来后,先跑进去不知道做什么。纪汀芜在门口站了小会,那司机跑出来贴在渡边耳朵上嘀咕许久,她虽结交了几个日本朋友,平常说话也少不得能听到几句,但现在还是听不懂他们的话。
她看见渡边微微点头,便轻声询问:“他在说什么?”
渡边笑着说:“福利院的宴设在正厅。”纪汀芜听着这声音,明明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却似箭在弦上一般令人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安。
台子基本上布置好了,张经理特别交代过,说今夜是有个日本人包下场子,来的宾客不只是南北两地的上流人士,更多的是那边的人。所以这偌大的舞台和宴厅按得是日本的风格布置。宴厅下面拉来了十方长桌,大约一百来个椅子。张经理从昨天就开始忙活,购置了很多新花样放在桌子上,连那后面的厨子也忙了整整一天。
陆一曼心里还是忐忑,身上穿的很单薄可还是出了一身的汗。胡皎皎见她这个样子也不明白为什么,只好去给她接了杯水,安慰着:“一曼,你这是怎么了?”
她知道这事不能随便给别人说,自然是守口如瓶。还没等她想好怎么说,一旁心急的胡皎皎已经开口:“对对对,上回霍小三爷那事成了没?”胡皎皎眨巴着眼睛:“成了没呀,你倒是说句话啊?”
“没有。”
“没有?怎么可能,一曼,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开口啊。你要是不好意思的话,这件事揽在我胡皎皎的身上,今天是日本人的宴我就不整这出,下次她来,我非得让你俩凑一对。”
“你别胡闹了,三爷喜欢的不是我。”
“不是你?怎么可能不是你,你瞧三爷那样像是还有其他女人嘛?”胡皎皎越说越来气,两只手插在腰上,发起狠来开始抱怨:“若是让我知道是哪个狐媚子我定把她的皮给剥下来!”
“你要是真能剥下她的皮也算是一种本事,到时候我看别说是你,三爷指不定还剥了我的皮呢。”她越说越心烦,眼看着墙上的钟正好是七点。她拿起桌子上的红扇子就说:“好了好了,我要上台了,以后脑袋放灵光些,不要说这些有的没的。”
从后台走到舞台上的那一幕,她的心还是那么害怕,可她怕的不是渡边,而是没演好这出戏,霍伯赢会对她如何的失望。
宴厅里的人来的差不多,纪汀芜坐在位子上局促的到处看,渡边打量着她的模样,说:“你很紧张?”
“美子和玛丽怎么还没到?”
“这个时辰,应该快到了。”
话音刚落,那边已经传来了声音,她刚想回头确认一下,玛丽直接从后面拥住了纪汀芜,说着一口不怎么流利的话:“晚上好。”
纪汀芜赶紧起身,回抱着玛丽,又抽出身搂着小野美子,掩不住的欣喜,惊呼起来:“好久不见,美子。”
“回国后你过得怎么样?”
“我过得很好,没想到渡边先生和你们也是认识的。”
别处走过来一个人,手里端着酒杯,个头不高,体型有些壮实。脸上还蓄着胡子,手上戴了一副手套。这人看上去大概五十岁出头的年纪,一开口便是纪汀芜听不懂的日语。渡边和这个人交谈许久,气氛很融洽,小野美子说:“这是村上前辈,跟着渡边前辈好些年了。”
“他在做什么工作?”
“好像是报刊的编辑,这几年一直在日本,听说渡边前辈在这建了福利院做慈善,村上和几位报刊的人就赶到这里。我猜他大概是想拍些照片回去。”
纪汀芜看见自己身旁的长桌子上的荔枝已经不够了,小野美子胖些,吃的又比较多,面前盘子里的荔枝都吃光了也不好意思去拿。她笑了很多次还是主动说:“我替你再拿些过来。”
等台子上的灯打开,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聚到上面。就看到胡皎皎学者陆一曼的样子摇曳着身姿一步一步的往台子中央走过去,手里捏着的扇子有意无意的在腰间晃着。
几分钟前她在过道那里看见陆一曼不敢上台,心里面担心她,让她下去好好休息,自己可以向张经理提出今晚可以代她来唱歌。其实他她自己终归也有些忧虑,台子下坐的毕竟不是以前常来的人,唱不好的话张经理怕是要开始克扣她工钱。
一旁的跳舞的已经扭起了身段,她捏着嗓子,终于柔声唱起来:
“浮云散
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
今朝最
清浅池塘
鸳鸯戏水
......
......”
宴厅里的人都沉浸在这夜晚的灯光里,酒杯相碰,相伴而舞,吃饱喝饱就斜倚着听台子上的人唱歌跳舞。渡边的神情却和旁人不同,他嘴边牵起一丝浅浅的笑意,不时手用反复摩擦着手杖,不时又低头晃着手里的杯子。
陆一曼一早就做好样子,她既知胡皎皎会来替她,也知该怎么去接近渡边。靠近正门的那一边的长桌上已经放好一盘子吃的,只要由着一个人打碎那个盘子郑集就能出来。她走的每一步都含着坚定,渡边就在前面,桌子也就在前面。
二十米。
十五米。
十米。
‘砰!’
一颗子弹直接打穿纪汀芜手里的盘子,她无措的看着满地的碎片,慌张的往后退。
和她一样不安的还有站在几米外的陆一曼。
是她。
照片里的人。
那日在街上遇见的人。
大厅里顿时乱了起来,女人抱着头蹲在桌子下面,男人们有的也乱了阵脚,有往外头跑的也有吓得不敢挪动的。原本热闹的气氛顿时被打破,剩下的是弥漫在所有人身边的恐惧。
郑集听到这声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左手用力勾着纪汀芜的脖子,迫使她靠在自己身上,右手拿着的枪抵在她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