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的气氛有些低迷，明灿灿的水晶灯下，顾太太手捧香茗，目光幽幽，欲言又止：“青山……”
顾青山坐在长桌的主位，他用过晚膳，接过佣人奉上来的茶盏，踱到了落地的长廊边，佣人卷起窗幔，用流苏绸缎束了，把夕阳的余晖洒进来落在瓷砖上，辉光迤折。
他微微呷了一口，说：“怎么了？”
“今日宋家的二姨太来了。”
“来便来了。”顾青山不以为意，“你若是喜欢，改日在家中办个派对也无妨，只是这客厅，得休整休整了。”免得她总是沉浸在搓骨牌里，顾家倒也不是差钱，总归顾青山觉得是玩物丧志。
“宋姨太和我提起她儿子，我觉得倒是不错。”顾太太小心措辞道，“宋学瑞是马政司副司长，听说……上头调令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到时候他提了正司长，怕是结亲的门槛都要踏破了。”
顾青山“唔”了一声，说：“宋学瑞为人狡猾，性格不定，不是个好相与的。至于他儿子……”他微微蹙眉，“我记得不错的话，宋学瑞唯一的儿子，就是二房所出，是个庶子。”
“庶子也罢，嫡子也罢，终归都是儿子，将来要继承家业的。”
顾青山不悦：“你还是这种老思想。儿子也好，女儿也好，都是自家孩子。难道因为绮罗是个女儿，便不能继承家业了？”
顾太太讪讪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攥着手里的帕子，撕扯半晌，说，“绮罗也大了，她在外面留洋浪费了好长时间，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也该琢磨琢磨着嫁人了吧？”
顾青山眸色深深：“这就是你和我提起宋学瑞儿子的原因？你想让绮罗嫁给宋恺鸣？”
“宋恺鸣不错，相貌顶尖儿，家世也好。我们还是高攀了呢……”
“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顾青山摆手，“宋恺鸣绝非良配，你勿要把自己女儿往火坑里推。”
他斜眸瞅过去，却见顾太太嘴唇翕动，似乎还想争辩。他顿时快步离开：“下半月的账本我还没看完，有事改天再说吧。”
望着顾青山匆匆消失在楼上的身影，顾太太眼中的泪水慢慢的掉了出来。她捏着手帕，擦拭着，哽咽道：“我的命怎么这么苦！丈夫都不信我，还怨我把女儿推进火坑！”
女佣唬了一跳，忙轻抚她后背顺气：“好太太，您别伤心了。先生是知道您的好的，只是这大小姐刚回来，先生肯定舍不得把大小姐这么快嫁人，您且缓缓吧！”
顾太太的哭腔渐渐小了，她擦了擦脸：“也是，日子久了，青山定会知晓我的心意的。”她瞧了眼楼上，又怨怪道，“绮罗也是，当真和我怄气，也不下来。”
女佣道：“太太，大小姐下午就出去啦。”
“出去？去哪了？”
女佣面有难色：“太太，大小姐怎么会告诉我们这些呢。”
顾绮罗是出去了。因为李叔回来的时候，夹带了一封信：“大小姐，这是您的。”
她拆开一看，发现是报社给她邮回来的，约她面谈。她再一看，时间恰好就是今日，登时着急起来，匆匆束了发就往外去。李叔在后面喊都没喊住：“大小姐，您要去哪？我送您过去吧！”
“不用啦李叔，我去去就回。”
她若是坐着自家汽车去，准叫妈妈发现，又是一顿哭天喊地。
《光华日报》在天津路，她搭了一辆东洋车过去，车夫约莫四五十岁的模样，穿着汗衫，赤膊，晒得黝黑。日头有些晒，车夫把黄色车篷撑开了，说：“小姐，这样好些了吧？”
她点点头：“麻烦您了。”
车夫黑色的布鞋洗得泛白了，豆大的汗珠顺着脖颈流淌着。他见顾绮罗客气，便笑说：“小姐是去天津路瞅瞅的？那儿的九福珠宝听说可好了。”
顾绮罗说：“我是去报社的。”
车夫抓着车杆的手背一紧：“呀，报社？哪家报社？”
“《光华日报》。”天津路的报社就两三家，除了《光华日报》外，另外两家都有些被引导的趋势，尽写些名不副实的歌功颂德。
“《光华日报》好啊，我儿子云深也在那。”车夫絮絮叨叨的说，“那徐主编特别好，不拘着出身，实在是个好人。”
报社的小楼就在前面了，挤在一排林丽花哨的店面间。车夫停下脚步，为难道：“小姐，我……我停这可行？我怕被人给瞧见，他又该生气了。”
顾绮罗正从荷包里摸碎银，闻言一愣：“为何？他嫌弃您？还是怕旁人知晓？”
“不不不！”车夫连忙摆手，“他不想让我累着，让我跟家里休息，可我不想闲着。”他接过顾绮罗递过去的碎银，颤抖着手收入衣襟，“小姐，您若瞧出来了，也麻烦别说。我怕他担心，拜托您了。”
顾绮罗往他那双苍老的眼睛很是不忍：“自然不会，您放心。”
她上了楼，报社里摆着几张拼接在一起的方桌，堆叠着密密麻麻的报刊书籍，黄铜电话的震铃时不时的响起，满地飞舞的纸张。
有人胸前悬挂着相机，匆匆往外走：“烨书，快点！今天租界那边又去了好多学生！”
“来了来了！等等我！”
两道人影从她眼前径直掠过。
一个扎着两股麻花辫儿的少女推了推眼镜：“您找谁？”
“我找徐主编。”顾绮罗将手中的信递了过去。
少女一看，顿时眉开眼笑起来：“是你啊，来来，徐主编早就等着了呢。”她抓着顾绮罗的手笑眯眯的都在一方门前，叩了叩，抬手便推开，“主编！人来啦！”
她这猛地一推，门“砰”的一声撞在墙上，屋里正在谈话的两人瞬间安静了。
旋木写字台后，坐着戴着金丝框眼睛的温润男人正捏着一支钢笔，抵在纸上。而他身前，站着一位衬衣长裤的少年。那少年穿着褪了色的衣裤，款式显得老旧，扣子的颜色也对不上，但半张侧脸精雕玉琢，气质卓然。
他微微侧首，琉璃般的眼眸望过来。
顾绮罗惊愕的看着他：“你……”
这个少年，恰好就是李叔不小心撞到的那个。